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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甜蜜的BL文大好~




兩個人一回事 by 于睫 :: 2013/12/29(Sun)

文案
秦霜:兩年多的感情,因為一句話就被斬斷。我帶走了自己的全部家當,沒打算再回那套房子。玩拼圖。兩年了,他為什麼不肯相信我?為什麼會認為我把他當女人?卓越那一聲“秦霜”害我掉了一隻手機。延長馬來西亞借調合同,去觀光,生病,頓悟,電話卻無人接。接到電話趕回去。我終於懂得愛情如何會閃亮到最後。

卓越:在凱萊慶祝大學時代最後一個聖誕節,那晚只因為那個人是秦霜,我獻祭般的迎合,把這當成四年暗戀的結果。他過去的那些女友,是我的心結。總擔心他是膩煩了,才會和我攪在一起,他遲早會離開我。他走了,心煩,打人,被拘三天。他回來了。叛監外執行。
往事一幕幕:上學的日子,同屋的卓越暗戀着花心的秦霜,大提琴般的女孩姚佳,三個人如三角形的三個角,牽扯。兩個男生都欠她,卻無法補償。

文章類型:現代 喜劇
攻受類型:溫柔攻溫柔受

  1
  
  卓越
  
  2003年12月24日 
  今天諸事不利。
  前兩天刮沙塵暴,鋪天蓋地的黃土差點兒把祖國的心髒變成第二個樓蘭古城。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土黃色成了這個城市的主要基調,我那輛紅色的神龍富康也不能免俗的蒙上了土黃色蓋頂。
  該我走背字,剛從北交樂團出來,車子就在三元橋被攔下了。交管局實習的小警察以車容不整爲由,上來就要罰款200。幸虧帶班的老警察明查秋毫,認明此紅車乃私人所用並非載客賺錢的出租,我這才得以放行。
  不該這麽著急買車的,應該等積蓄再多些,買輛好點的車,起碼不該和滿大街的出租車一個模樣。秦霜當初是這麽說的。
  但我眞的等不了了。早班公交車上那個指著我鼻子破口大罵的婦女給了我最有效的消費刺激。
  天知道,這個城市每天有多少男人懷揣一顆比窦娥還冤的心,下了公交車直奔車市。
  我想我應該是最冤的一個。
  吃女人的豆腐?我不行,秦霜可以吧。也許。我指的是生理方面。
  聆聽我的購車理由時,秦霜一直在笑。想起他幸災樂禍的表情,我眞想調轉車頭,可是“賽百味”的黃色標志已在眼前。
  “既然已經到了,別對不起油錢。”我嘀咕了一句,把車停靠在路邊。
  我打包了一份金槍魚三明治和一份蔬菜沙拉,把車駛上了三環路。我要在7點半之前趕到中山公園音樂堂。中交樂團的演出,我極少錯過,更不會遲到。
  我在我們樂團的小食堂吃過晚飯了。就是沒吃也不會對這種冷東西有食欲。
  美其名曰“賽百味”,其實就是Subway。據說這玩意在美國相當于北京地鐵站的“莊園漢堡”。
  寡淡,無味,沒嚼頭,搞不懂秦霜爲什麽喜歡。
  如同我搞不懂他爲什麽習慣在演出前餓著自己。他那套吃飽了就會出差錯的說法也不知道有什麽理論依據。
  音樂會開場先是介紹演奏員:第一小提琴,李逸剛;第二小提琴,秦霜;中提琴,彭仲南;大提琴,姚佳。
  聽到“姚佳”兩個字,我牽動了唇角。明知道台上那個唯一穿長裙的人不可能注意到我,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微笑。示威似的。
  音樂會正式開始。從始至終,我的目光一直凝固在秦霜的身上。勳伯格第二弦樂四重奏,貝多芬第11弦樂四重奏,海頓第五“雲雀”弦樂四重奏……是我和他聽過、也演奏過無數遍的樂曲。
  最後一個音符消逝在空氣裏,掌聲雷動,音樂會非常成功。演奏員鞠躬致謝,三名男演奏員互相握手擁抱,依次吻女大提琴手的臉頰。
  秦霜的唇落在姚佳的臉上時,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似曾相識的一個畫面。
  我是第一個衝出音樂堂的。害怕被人踩住尾巴似的。
  仿佛又回到兩年前,心中有個巨大的聲音在吼:走啊!走啊!……
  我的“神龍”在長安街上疾馳,副座上的三明治和沙拉在塑料袋裏“嘩啦啦”輕響。
  手機奏起《歡樂頌》,我凶惡的餵了一聲。不用看號碼,我知道是誰。
  “停車場的車太多了,找不著你。你哪兒呢?”
  “西單。”說完這兩個字,我切斷了他的問話。
  我和衣躺在床上,情緒很低落。有股無名火在心頭亂竄,壓下去,又上來。怎麽也不能勸服自己平心靜氣。
  他回來了,倚著臥室的門框問我:“你不等我就是爲了趕回來裝死?”
  他的聲音裏有明顯的不悅,我閉著眼睛不說話。
  他窸窸窣窣的換衣服,間或抽動兩下鼻子。大概在停車場凍太久,有點著涼。
  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最低氣溫,零下7攝氏度。
  我想告訴他,床頭櫃第二個抽屜裏有感冒衝劑,卻被他一聲歡呼阻斷:“賽百味!”
  他打開包裝紙,不好意思的和我對視,笑著走過來輕啄我的唇。他的嘴唇冰涼,還有點潮濕。
  不會有清鼻涕吧?我的臉上浮起笑意。忽然想起這雙唇剛剛還吻過別人,初綻的笑容便被扼殺在搖籃裏。
  他坐在電視機前吃三明治,看著某個電視劇的某一集。沒頭沒尾的,傻看。
  他在浴室洗澡,哼著德彪西的《月光》。半掩的浴室門湧出白色的氤氲,傳出嘩嘩的水流聲。
  他是故意的。我聽見自己的喉嚨裏咕噜了一聲。我脫掉外衣,扯過棉被蓋在身上。
  水聲停了,吹風機嗡嗡的響,伴著他輕輕的哼唱。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浴室鏡子裏模糊的身影,卻極具誘惑。
  “混蛋。”我低聲咒罵,翻身背對著浴室門,把衣服一件件從被子裏抛出來。
  他輕悄的上床鑽進被裏,我側肩壓住他,他笑著仰頭承接我的吻。他的皮膚還有些潮氣,渾身散發著沐浴乳的植物清香,像一枝清新的栀子花。
  我的手撫過他滑膩的脊背,沿著脊椎下滑,扣著他的腰翻轉他的身體。
  他翻回身吃吃地笑:“耍賴?這次該輪到我了!”
  我不說話,再次扳動他。
  兩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了烙餅的師傅,把對方當成了餅。怕烤糊似的,锲而不舍地翻。
  粗喘中,從我的嘴裏冒出了一句話:“別想把我當女人!”
  他愣住了,迷惑的回眸。眼裏有我不曾看過的東西,但我來不及細想。
  他短促的叫了一聲,臉陷進枕頭裏。
  很快便完事。我靠在床頭吸煙。我知道他受傷了,不只是身體。
  這樣暴戾,我是第一次,連自己都吃驚。
  演出結束吻女搭檔是禮貌,我也是這樣做的。卻無法自控的由此聯想到他和姚佳的過去。怎麽會如此神經質外加小肚雞腸?
  我對他總是沒有把握,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也不能確定他是否會永遠在我身邊。有時還會胡思亂想,想象他是被女人纏膩了才會和我在一起,想象他做1時把我當成女人。
  這變態的想法,讓我無法不鄙視自己,也無法把它從頭腦中摒除。
  在我點燃第五支煙時,他起身進了浴室。浴室門關得很嚴,但我仍能聽出,不甚清晰的水流聲中夾雜了幾聲模糊的咳嗽。
  我把一包感冒衝劑放在床頭櫃的顯眼位置。手臂無意間掠過他的枕頭,上面有一片冰涼的濕痕。
  
  秦霜
  
  2003年12月25日 
  飛往吉隆坡的MH371將于9點40分起飛。現在是7點29分,我已經辦好一切手續,端坐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廳。
  昨晚那場弦樂四重奏是我2003年的最後一場音樂會。
  年底是演出季,我們兩個人一直都在忙。我被團裏借調到大馬管弦樂團的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兩個月的借調期,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離別。我替他訂了一張1月4號飛吉隆坡的機票做補償。
  1月3號他在北京的音樂會就可以暫告一段落,我以爲我們可以在馬來西亞過一個熱帶的數九。
  中山音樂堂的專場音樂會很成功,沒出什麽大纰漏。在台上和姚佳他們互相道謝的時候,我能感覺出大家的興奮。
  我是第一個從後台跑出來的。卓越在等我,我想聽到他的祝賀。
  在停車場附近,姚佳叫住了我,祝我明天一路逆風。常坐飛機,也知道了一點常識。開玩笑似的說出一些聽著不順耳卻無法反駁的話,由此成爲習慣。
  我轉過身,一步步後退著向她揮手:“謝謝。聖誕快樂。”
  我在停車場轉了大約二十分鍾,找不到卓越。我穿著來不及系上鈕扣的大衣,裏面是演出時的單衣單褲,拎著鼓囊囊的衣袋和小提琴。
  卓越連人帶車全沒影了。我在停車場一輛車一輛車的找了半天,凍得牙齒直打架,這才想到可能被他晃點(耍弄)了。
  一回家就想找他算帳的,卻看到餐桌上的“賽百味”。想必他是趕著去幫我買宵夜。
  他似乎對我的誤會很不滿,也不解釋,愛搭不理的躺在床上,連外衣都沒脫。
  爲了表示歉意,我主動吻了他。他笑了一下,很淺,好像沒那麽氣了。
  洗澡回來,我以爲他已經睡了。雖然今天是說定的日子,但我不想吵醒他,就輕手輕腳的鑽進被窩。
  原來他沒睡著,一切可以按原計劃進行。我喜歡他的吻。
  但他好像記錯了,這次該我的。其實我們從不計較這些,有時說說,只是爲了鬧著玩,誰也沒認眞記下次數。
  做愛這種事,本就隨性而至,訂下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你,那兩個人之間就只剩下“做”沒有“愛”了。
  我想和他像以前那樣笑鬧一番,但他變得很矯情。不,是蠻橫。他手勁很大的扳我的身子,我故意叫眞兒的提醒他,今天該輪到我。
  “別想把我當女人!”他突然這麽說。很認眞的,一點都不象開玩笑。
  我驚呆了,不明白他爲什麽要說這種話。
  他趁我發愣一下衝進來,也沒做潤滑和擴張。很疼。他那句話一直在我腦子裏轉,帶著回音。
  他發泄完就坐在我身邊抽煙,不理我。我趴了很長時間,身上疼得不想動,眼睛酸澀。
  後來,我去浴室清理自己。他把我弄傷了,有血絲,不過好像不太嚴重。
  我洗完澡回來,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枕著自己的枕頭,抱著我的枕頭。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不想讓我睡在他身邊嗎?正好鄙人也沒這個打算。
  我開始收拾行李,不僅是出差要用的,是全部。我不打算回來了,眞的。
  他竟然會認爲我把他當成女人,他竟然不相信我愛的是他。
  有一種無望的感覺,就好像一直單戀一個人,而他卻毫無知覺。無望到想放棄。
  我把鑰匙留在了床頭櫃上。雖然看到那包感冒藥時,我有一絲遲疑,但還是放下了。
  登機前,我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取消了1月4日的預訂。
  6個小時之後,我從嚴冬跨入酷暑。
  接機的人把我送到Melia Kuala
  Lumpur,留下一份時間表和一疊樂譜。稍事修整,我到樓下的商務中心買了一張當地的012手機卡和一張打長途的StarCall。
  從電梯出來,我邊往房間走邊用手機撥號。想都沒想。另一手從褲袋裏摸出鑰匙卡開門。
  看到房裏那只158行李箱的瞬間,我迅速按“No”。幾乎忘了,我爲什麽要帶這麽大一只箱子。
  我不是要給他打電話,我只是在試電話卡。按那串數字,只是習慣。
  習慣,既可以養成,也可以改掉。
  比如飯店標准間裏的單人床,我現在已經能安睡于其中任何一張。讀大學前,我還習慣一個人睡一張大雙人床,還曾經因爲不適應男生公寓的窄小鐵床,上演過夜半驚魂……
  那是六年前的9月10日,開學第一天,教師節。
  我拎著行李走進寢室,他正在拉琴,是一曲增進左手靈活程度的“大頓特”。按小提界左手是技術右手是藝術的說法來評判,他的技術相當純熟。
  看到我進來,他收起琴禮貌的問好。看我老盯著他手上的小提,就解釋說他只是在開新弓,並不在乎聽音辨音,所以沒去琴房。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對那一刻的印象是,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熱得要命。貼身穿的襯衣都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
  我摸著上鋪床欄上的名字苦笑,這麽窄的床,這個高度……
  他大概看出我對鋪位的不滿,指著下鋪問我:“要換嗎?”
  他和我面對面的站著,眼睛特別黑特別亮。視線落在我臉上時,仿佛有兩道被放大鏡聚集的光柱投射過來。灼熱。
  我突然變成一個死要面子的人,不假思索的拒絕他的好意。
  當天晚上,我用行動證明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眞理。我從上鋪摔了下來。
  沒什麽強烈的感覺,前一秒鍾還睡得正香,身體一震,已經躺在地上,棉被墊在身下。
  我摸著身體兩側的地面納悶:怎麽床的兩邊都是牆?
  同寢室的三個人齊刷刷的坐起來,搞清狀況後開始哄笑。
  “有護欄也能摔下來?夢裏練空翻啊?”聲音傳自另一張上鋪。
  我轉動頭顱想回嘴,卻從卓越的眼睛裏捕捉到關心。我決定放棄面子。
  聽了我換床的要求,他面無表情的盯著我。我以爲他會損我兩句,沒想到他什麽也沒說,抓住我的手臂拉我起來,眼睜睜看著我大咧咧的爬上他的下鋪。
  身體接觸到床褥時,我意識到疼,不自禁的哎喲出聲。爲了掩飾尴尬,我指著地上的被子示意他:“幫人幫到底。”
  他拎起地上的棉被,抖了抖,放在我身上,尿急似的走進浴室。
  我用腳勾起他的被子,抛向上鋪。得意的想,如果我不吵醒他,他會不會尿床?
  後來住在一起,說起這件事,他死不承認有起夜的習慣。
  習慣,可以養成,也可以改掉。
  比如我偶爾回父母家住,無論晚上怎麽努力把自己擺在床中央,早上醒來,身體還是貼在一側,把另一側空出來。
  
  
  
  2
  
  卓越
  
  2003年12月25日 聖誕
  今天早上醒來,秦霜枕頭上的水迹已經幹了,感冒衝劑還在原處,旁邊多了一把鑰匙,貯藏室少了一只158型旅行箱。
  我意識到什麽,驚惶失措地滿屋亂竄,卻找不到他半個影子。家中成對的事物只剩下一半,一只漱口杯,一支牙刷,一把剃須刀,一個人。
  我呆愣愣的站在屋中央,攥著那把鑰匙。攥到手心出汗,鑰匙發粘。
  “滾吧,永遠別回來!”我咒罵著,把鑰匙從窗口抛了出去。
  從17層飛下的鑰匙,不等落地便脫離了視線。
  7點30分,我衝出了家門。否則定要被指揮的口水淹死。
  沒吃早飯,排練時肚子偶爾咕咕叫兩聲,奇怪的是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餓。
  我整天都在想,他會不會眞的一氣之下再不回來。突然的心慌氣短,就像高原反應。
  我試圖安慰自己:他會回來,他收拾東西離開只是一時之氣。
  甚至回想起許多他好脾氣的事例來說服自己不要慌。
  有一次,在家裏和他一起練《霍拉舞曲》。
  他用連頓弓在第七把位走句時,連續幾次在同一個音符打磕絆。
  我繞到他身後,去抓他擺弓的右臂,卻碰翻了譜架。他彎腰去扶,很平常的動作,卻是不一般的誘惑。
  我吸氣,忍住笑,貼上他的後背,猛然把他壓倒。他很尖銳的叫,掙紮著說等等,我不理會。我有的是辦法讓他安靜下來。
  事後才知道,壓在他身下的鐵質譜架把他硌傷了。一條細長的壓痕橫貫左胸,直角處滲出了血。
  上藥的時候,兩個人低頭相對,四只眼睛都盯著我手裏沾了雙氧水的棉簽。剛碰觸到傷口,他“嘶”的吸冷氣,我拿著棉簽的手聽到號令般迅速舉到半空。
  他擡頭看我,罵了一聲“禽獸”,就此笑開。
  他的脾氣,眞的很好。這次,但願不會例外。
  這樣想,我似乎有些放心,卻多了內疚。爲什麽要猜忌他?
  也許,因爲我曾經偷偷的喜歡他將近四年,等到眞的在一起了,反倒有種做夢般的不眞實感。于是,就懷疑來懷疑去。
  居然暗戀了他四年,有時自己都不敢相信,大學時光,竟會這樣渡過。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我承認,第一次見到他,好感就油然而生。
  那是我搬進學生公寓的第一天,9月10日,教師節。
  我看寢室沒人,想起那把新配的蘇木弓還沒開,就隨便拉了一首曲子。拉到尾聲時,他推門進來。似乎對我不去琴房練琴感到有些詫異,就一直盯著我的琴看,聽了我的解釋,他粲然一笑,開始找自己的鋪位。
  “上鋪?”他很小聲的嘟囔,手指劃過貼在上鋪床欄的秦霜兩個字。他的手很漂亮,手指白皙修長,手背隱隱透出藍色的血管。
  我覺出他對鋪位不滿意,問他要不要和我換。他微笑著道謝,輕巧的攀到上鋪。
  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張與冰冷的名字截然相反的燦爛笑臉。
  第一把火是他點起來的。
  半夜,我被重物墜地的聲音驚醒,睜眼就看到他仰躺在我床前的地板上,僅著一條線條畢露的白色內褲,被子壓在身下,裸露的皮膚在月光下閃著銀光。
  我愣了幾秒鍾,很快明白是怎麽回事,猛的坐起來,想查看他有沒有受傷。聽說有人曾這樣摔斷過脖子。
  他卻先笑了,坦然的提出要和我換床。
  我拉他起來,他迅速爬到我的床上。可能有輕微的跌傷,躺下時他低低的呻吟了一聲,隨即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呆立在床邊,仿佛被電擊到一樣從頭頂麻到腳跟。
  他無所謂的笑著,手臂伸向地面的棉被,對我說著什麽。
  我什麽也聽不見了,就像暫時性失聰。各種色情畫面幾乎在一秒鍾之內充斥我的大腦。
  理智告訴我,我必須,馬上,逃離他的視線。
  我拎起地上的棉被,故作鎮定的抖了抖,放在他身上。然後,匆忙轉身走進浴室。有一滴汗,從鬓角悄悄滑落。
  黑暗中,我靠著浴室的牆壁,隨著手上的動作急促的喘息。白色的瓷磚,冰涼,光滑,吸附著我的後背。
  之後,我仔細的洗手,心裏很平靜。
  緊張,慌亂,無措,在初二那年的遊泳課上,已經都經曆過了。當年那個在英東遊泳館的廁格裏瑟瑟發抖的少年已經重生。
  用一年的時間,我了解自己,也重新認識身邊的世界,迅速的成熟。發誓要永遠保守那個秘密,要做優秀的小提琴手,一個在台上台下都無可指責的男人。
  我依然開朗,依然笑鬧,偶爾打架,偶爾說髒話,與以往的卓越沒什麽不同,只是練琴更加玩命。每首小提琴練習曲後面的記錄數字,都在飛速增加。從兩位數到三位數,再到四位數。我也從初中到高中,再到音樂學院。一切都沿著既定的軌道運行。
  也有生理需要,我的解決途徑與潔身自好並不矛盾。
  現在的我,對同性産生好感或是欲望,已經能冷靜的處理。
  秘密,還是秘密,一直都是。
  每當他勾著我的脖子說:“走啊!上琴房‘殺雞’去”;或是塞給我一張歌劇《唐璜》的唱片,得意的說:“斯德哥爾摩宮廷樂團的錄音,絕對珍藏版,傳男不傳女,”我就忍不住要做白日夢。
  直到看著他像個面首一樣在女孩子堆裏打轉,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我不再對現實中的秦霜抱有任何幻想,卻在幻想中對他爲所欲爲。
  他的第一任女朋友是在開學第二周的新生匯演時認識的。鋼琴系的同級生,小巧玲珑的乖乖女。
  他仍舊拉我一起去琴房,只是路程縮短。兩個人說笑著,走到女生公寓門口,那個鋼琴系女生迎上來,挽起他的手臂。我就變成空氣,走在他們身後。
  那段時間,對他後腦勺的發型變化特別清楚。有時候發現他的頭發長了,過了發界,有幾绺伸進衣領裏。周末回來已經打理清爽。然後,再看著它一點點變長,漸漸又長到發界。
  他們相處了半年左右,第二年5月中分手。
  當時學校在搞一個慈善義演義賣活動,所有演出費和小商品銷售的收入會在六一那天捐給兒童福利院。也許是希望小學。具體哪一個我忘了。
  那個鋼琴系的乖乖女穿著一件印有紅色桃心的純棉圓領衫,把手上的另一件塞給秦霜。
  “捐錢就是了,幹嘛非要穿情侶裝?”秦霜把錢放在衣服上,又推回給她。紅色的百元鈔票映襯著透明塑料袋裏的鮮紅桃心。
  我坐在附近的桌子上,喝著一杯義賣的橙汁,看著他們拉鋸。他們頭頂的橫幅迎風招展,紅色的大字鮮豔如血:One Love One
  World。
  女孩兒扭頭跑開,沒開封的衣服丟在地上。秦霜走到我身邊,奪走我手裏的紙杯。
  “怎麽樣了?”我問。
  他說:“分手了。”
  “就因爲那件情侶衫?”
  “無聊!幼稚!”他大口喝我的橙汁。
  “沒這麽嚴重吧?不覺得自己小題大作?”我說的是眞心話。
  他直愣愣的看著我,忽然捏住我的下巴:“張嘴!讓我看看!”
  我打開他的手:“有病!”
  他笑著吐了吐舌頭:“是不是變成桔黃色了?你也一樣!”
  義賣的橙汁,水和色素調出來的假象。
  “她喜歡時不時撒個嬌,任性一下。我偏偏最不會哄人。我們並不合適。”後來他這樣跟我說,“那件情侶衫也許只是個分手的契機。”
  之後,他又交過幾個女朋友,分手的原因各異,有時是他提出來的,有時是對方。分手後他也很看得開,沒怎麽表示遺憾。只有一次,他承認他失戀了,那個女孩兒去了維也納。他喝了點酒,但沒喝醉,煙倒抽了不少。
  
  秦霜
  
  2003年12月27日
  正式加入大馬管弦樂團的第二天。一切還好。白天排練,晚上是音樂會,跟在北京時沒什麽兩樣。
  只是天氣很熱,室內空調很勁。總是感到口渴,一休息就拼命喝水。肚子就那麽大,灌個水飽後根本吃不下東西。基本上一天只吃一頓飯。
  如果不是排練結束後要和團裏人一起去餐廳,這唯一的一頓也可以省。
  今天在KLCC嘗試了Nasi Lemak。不難吃,但也算不上美味。
  指揮是華人,會說英文和馬來文,閩南話和粵語,就是不會講普通話。這裏叫華文。
  爲了照顧團裏的外國樂手,他大多數時候說英文。
  我的英語水平有限,要借助一部好易通電子辭典。
  那玩意兒是我大一時買的,因爲一位用英文講課的演奏老師。
  他是印尼歸僑。70年代初,家人全部死于印尼反華風暴。據說他目睹了父母兄妹慘死的全過程。
  中國政府無條件接收印尼華人時,他來到北京,又被公費送到前蘇聯和英國留學,主修小提琴。才華橫溢。
  他在我們管弦系以折磨人著稱。滿意了要繼續,不滿意要重來。無休止的拖堂,加課,錯過吃飯時間。
  我們猜測,童年那段可怕記憶一定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不然他不會那麽沒人性。有人說他收集了很多印尼人殺害華人的資料,閑來無事就要重溫。
  小提琴專業的人私下裏叫他變態殺手。因爲我們把拉小提琴叫殺雞。
  3月中,暖氣剛停,倒春寒,教室裏冷得象冰窖。
  應該5點鍾結束的演奏課拖延到7點,“變態殺手”還在喋喋不休的用英文講述著如何把32個快節奏的16分音符一弓拉完。
  我擺弄著新買的好易通,偶爾查幾個單詞。饑寒交迫的境況,估計和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拼。
  眼角掃向右手邊的卓越,他正用鉛筆在樂譜的空白處勾勒著一把小提琴。
  我一把搶過來,三下兩下把小提琴改成一個細腰豐臀的抽象派裸女。
  卓越看了一眼我的傑作,皺著眉拿走我桌上的電子辭典。
  “這個鍵怎麽按不動?”他指著發音鍵問我。我忽略了他臉上詭異的笑。
  “不可能!”我食指一動,電子辭典發出標准的倫敦音:“Shit!”
  “變態殺手”噤聲了數秒,大聲質問是誰。
  我想起身,卓越按住我的肩站了起來。教室裏死一般寂靜。
  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
  沈默之後的“變態殺手”以平時數倍的語速和音量開始對卓越進行聲討。
  他口中那些英文我大部分都聽不懂,卻捕捉到最關鍵的一個詞――Out!
  卓越Out了,表情好像很沈痛。
  “變態殺手”也有些心灰意懶,半小時之後宣布下課。
  這時,我收到卓越的手機短信:東直門小木屋的水煮魚不見不散。
  那年北京流行川菜,小木屋的水煮魚生意特別火,每次去都要派號坐在外面等。那是我第一次進門就有座位,坐下就有魚吃。
  在又冷又餓的時候,和最好的哥們兒聊著天,吃著熱氣騰騰、香辣無比的美食,眞乃人生一大樂事。
  透過水煮魚鍋子上的白色霧氣,我看著卓越濃黑的眉和閃亮的眼,心裏漾滿快樂和滿足。
  那時候,我的女友是個嬌小可愛型的美女,撒嬌、發嗲、黏人,各項功夫全能。我知道,很多男人都吃這一套。
  可我卻不勝其煩。大概我沒有哄女孩子的耐心。
  與約會相比,我似乎更樂于享受和卓越在一起時的隨意和自在。曾一度認爲女朋友可有可無。
  兩個月之後,和她分手。卓越說我無理取鬧。我不否認,但也不想挽回。
  之後又換過幾個女朋友,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分手。也沒覺得難過,也沒死纏爛打過。以爲這輩子不會體驗到失戀的痛苦。
  還跟卓越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話有些道理。”
  大二開學不久,我又交了新女朋友。比我高一年級的同專業師姐。人很紅,學校的網頁和宣傳冊上都有她的照片和簡介。
  和她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是在學院音樂廳。她從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International Violin Concours Nicol Paganin)載譽歸來,給同專業的同學講述獲獎經過和練琴心得。最後演奏獲獎曲目時,我借給她一只別樂譜的透明夾子。
  沒什麽企圖,只因爲我坐在第一排,離她的譜架最近。
  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常聚在一起聊BARIOLAGE(色彩奏法)和RICOCHET(抛弓),聊米沙*埃爾曼和帕格尼尼,聊福斯特的那首被譯爲《蘇三不要哭》的小提琴名曲《Susanna》,也聊崔健和ADO還有地下搖滾。
  她漂亮,獨立,有個性,永遠的大方得體。有人打量她時,習慣迎上別人的目光。
  一個夕陽西沈的傍晚,在新琴房樓的樓後,她閉上眼睛要我吻她。我照做了,眼前一片紅彤彤的落日余輝。
  我們相處的很好,大多數時候溫馨甜蜜,即使爭執也不急癡白臉。
  和我那些喜歡天天膩在一起的前女友們不同,她並不要求我早請示晚匯報,連練琴時間也不刻意調成一致。
  于是,我沿襲了和卓越一起去琴房的老習慣。有時在路上碰到,和我說話之前她會很大方的跟卓越打招呼。
  不論是小提琴演奏的技巧還是在床上,她都給了我很多指導。居然能做到不令我自尊心受挫。
  我想我是眞心喜歡她的。因爲我想認眞談這場戀愛,沒想過和她分手。
  但她卻先提出來了,在交往一年後。我讀大三,她即將畢業。
  她說她拿到了維也納國立音樂演藝大學的Offer,簽證也下來了。
  “你先去等我,我也去申請。實在不行,我等你回來。”我很認眞的說,連自己都被感動。
  她卻執意要分手。我很意外。這根本不是理由。
  她說:“咱們兩個人愛得都不夠深。如果你愛我,應該挽留我;如果我愛你,就沒什麽不能放棄的。”
  我不能理解她的話,我只知道我不想分手,也不想耽誤她的學業。我不覺得我有什麽不對。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讓她收回決定,甚至想低聲下氣的求她,但終究做不到。
  “可我是愛你的……”半晌我只說出這麽一句話。蒼白,虛弱,無濟于事。
  “我知道。因爲你還沒有遇到最愛。”
  她最後這句話我更是不懂。她憑什麽這麽肯定?
  她走的那天我去了豪運酒吧。以前常和她在這兒聽地下樂隊的演唱。
  我要了一杯芝華士12年,慢慢的喝。我不想買醉,只想隨便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弄清楚我們之間爲什麽會這樣。我很認眞的回憶我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沒有發現任何導致分手的原因。
  其間接到卓越的電話,他很快就出現在我面前。
  AK47樂隊已經登台,強勁的音樂響起,我們聽不見彼此說話。我拉著他往外走,坐在酒吧外面的高台階上。
  我說:“我失戀了,第一次,眞正的失戀。”
  他不說話,只是抽煙。我也跟他要了一支。
  我問卓越:“她說我還沒遇到最愛。她什麽意思?借口還是眞的?”
  “找到最愛又能怎麽樣?也不一定會在一起。”他不鹹不淡的回答,煙霧籠罩著的眼睛閃閃爍爍。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消極的卓越,好像曆盡感情磨難,一切都看破了。
  我們分抽完他身上的Salem
  Menthol就回了學校。那是我第一次抽煙,雖然沒有誇張得又咳又嗆,但嗓子確實不好受。以後,失戀這件事就和抽煙劃上了等號,一想到那段經曆,我的喉嚨就又幹又澀。
  
  
  
  3
  
  卓越
  
  2003年12月30日 
  秦霜不告而別的第6天。
  我眞的繃不住了。排練的每個間歇都跑出去,用公用電話打他的手機,怕他看到我的號碼不肯接。
  我多慮了,電話根本就打不通。
  晚上,打電話到他父母家,他媽媽敏銳的反問我發生什麽事了。我嚇出一身冷汗,忙不叠的表白,就差高呼三聲平安無事喽。情急之下,我謊稱自己忘帶鑰匙又聯系不到秦霜。
  她知道我們是分攤房租的室友,將信將疑,又找不出破綻,只得作罷:“讓他有空回家吃飯,你也一起來。對了,小秦喜歡在腳墊下面藏備用鑰匙,你找找看。”
  兩年來,我對他的行蹤一直了如指掌。這次,他會去哪兒?
  只好找出姚佳的電話。中交樂團裏,也就跟她比較熟。四年的同學,加上她秦霜前女友的身份。
  早就知道我們的關系,姚佳並沒有問我爲什麽不知道秦霜的去向。她很坦白的告訴我,秦霜借調到馬來西亞管弦樂團了。
  我問她要電話,她說他不知道,要問他們團的樂務,讓我等她的回電。
  我等得度分如年。
  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無法識別”。我以爲是姚佳,但對方一直不說話。擔心姚佳打不進來,我胡亂罵了幾句匆匆挂斷。
  電話再次響起,這次是姚佳:“他住在Melia Kuala Lumpur
  xxxx房間。電話號碼是00603xxxxxxxx。”
  拿到號碼,我又猶豫了。說什麽呢?
  他是負氣走的,因爲我那句話。但是,無意之言卻是藏在內心的眞實想法。我總也放不下,他過去的那些女朋友……
  也許,就這樣結束,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也許,我們在一起只是個意外,他最終還是會選擇女性。
  思想鬥爭的結果,還是決定打過去。不說話,他不會知道是誰。只聽聽他的聲音。一聲就行。
  他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字眼全沒了意義。只有聲音,屬于他的聲音。
  忽然想起德國歌劇,明白老師爲什麽說詞只是載體。
  如果,如果就這麽斷了,他會喜歡什麽樣的人?乖乖女型的?“維也納”那類的?還是,姚佳?
  我想象不出來。
  我不了解女人。雖然姚佳是唯一和我走得比較近的女同學,甚至在她成爲秦霜的女朋友之前,很多人以爲她會和我成爲一對,她對我也一直是個迷。
  “維也納”走了之後,管弦系開始進行弦樂四重奏的分組練習。秦霜那個組的大提琴是姚佳。
  我是通過秦霜認識她的。當時她正在琴房門口吃“可愛多”,另一手拎著琴。我們和她簡單打過招呼就分開了。琴房禁煙禁食,她得吃完手裏的冰淇淋才能進去。
  以後就是點頭之交。對她的最深印象就是一頭長卷發,在滿大街都是這離子那離子的直發美女裏,她顯得比較特別。還有就是她的名字,我聽到別人叫她“佳肴”或是“美味”。
  和姚佳熟起來是在學生食堂。
  秦霜要我去買糖醋小排,他去買其他的菜和主食。我們一向夥著吃。
  我站在隊尾數人頭,處于領先地位的姚佳發現了我,招手讓我過去。在衆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我識相的擺手拒絕。她沒再堅持。
  秦霜端著飯菜來找我,我想說幹脆算了,排到也賣完了。姚佳就走過來。
  “我打了雙份,分一半給你。”
  我愣愣的看著她把醬紅色的小排骨撥到我的飯盒裏,拿勺子的右手腕上套著一個黑色的發帶。
  聽到嗡嗡的起哄聲,我的臉有些發燒,尴尬的說著:“夠了夠了。謝謝謝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再和姚佳見面,她總會跑過來和我聊幾句。漸漸熟起來,也逗幾句貧。
  看到她就喊:“嗨!美女佳肴!”
  她便回應:“嗨!帥哥卓越!”
  再後來,被她抓過幾次差。無非是周末的時候幫她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到校門口的出租車上,或是帶她到相熟的制琴社配一套A型大提琴弦。
  也和她一起出去過。聊的還行。
  弦樂四重奏排練時,我經常流竄到她那組觀摩。秦霜說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點頭默認。他說的沒錯。
  班裏已經傳我和姚佳在交朋友。我有過思想鬥爭,也有過擔心。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對女性有那種感覺的,但我確實想過交女朋友、結婚。
  我打過姚佳的主意。是她主動接近我的,而且我們很合得來。她應該對我有好感,起碼不討厭。
  但是我很快就打消了那個念頭。我無奈的發現,那個卑鄙的計劃只能實施于一個假想中的未知女孩兒。等到眞有那麽一個活生生的可利用對象出現時,我什麽也做不到。
  這也許就是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怕她會對我有什麽想法,我想過疏遠她。但又覺得自己多心,或是自做多情。她的言談舉止毫無暧昧可言,似乎只是把我當好朋友。
  我一點也不了解女性,根本捉摸不透她。
  姚佳約我去樂和琴弓坊那天,秦霜把我擋在了寢室門口,手裏握著兩張車展的招待券。
  我說眞不巧湊,我有事。我是眞的爲難,腦子裏已經開始在編不去琴弓坊的理由。
  他笑了,說:“重色輕友,有異性沒人性。”
  我解釋說沒那事兒,我和姚佳只是普通朋友。
  我這人,重色輕友有可能,但絕對不會有異性沒人性。
  “我們倆沒戲!眞的!”我說得很堅決。
  “既然這樣,那你們一定不在乎多個朋友一起去。”
  他眞的就去問姚佳。
  我以爲她會生氣,她卻笑著說:“行啊!三個人可以打車去了,比坐地鐵值。”
  我登時放心。
  這一趟三人同行氣氛很和諧,聊得也挺投機,還爭論起爲什麽大提琴的弓子要比小提琴的短上10公分。
  秦霜純粹是胡說八道,我偏要順著他和姚佳擡杠。從音質扯到把位,三個人笑成一團。
  以後,三個人的集體活動成了慣例,沒人覺得不妥。
  想想都奇怪,我通過秦霜認識的姚佳,他卻通過我才和姚佳熟起來。
  我以爲我們的關系會像等邊三角形一樣維持下去,但還是發生了變化。
  他們在樹下接吻時,我心裏有個巨大的聲音在吼:走啊!走啊!看什麽?他的愛情與你無關!
  可我的腳怎麽也動不了,連轉身都不行。
  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卓越,這是現實裏的秦霜,不要做白日夢。
  我的腳終于可以聽從我的命令。
  他們走在了一起,我退出了三人出行。本來就沒我什麽事,我連龍套都不是,頂多是個熱心觀衆。
  有同學私下裏爲我鳴不平:“秦霜這孫子,連哥們兒的女朋友都敢戗,眞他媽不仗義。今後少搭理這種人。”
  我也不想搭理他,可我管不了自己。
  
  秦霜
  
  2003年12月30日
  25號早上,我帶走了自己的全部家當,沒打算再回那套房子。
  總是那麽巧,在我想要離開時,于公于私都必須馬上走。
  兩年了,他爲什麽不肯相信我?爲什麽會認爲我把他當女人?
  他怎麽就不明白,與其把他當替代品,我何不去找眞正的女人?
  我不是柏拉圖和薩德的私生子,沒本事把性和愛分得很清楚。若不是眞心喜歡的人,我不能……
  但他不相信。
  那又何必呢?他爲替代品的身份痛苦,我爲得不到信任煩惱。不如分開。
  我自以爲想得很透徹,自信可以做得很果斷。信誓旦旦的決定,等兩個月的借調期一滿,回到北京就另找住處。
  卻疏忽了一點,我想他。想得厲害,自己都沒料到。
  他的臉,憑空就能跳出來,不分場合,沒有預兆。
  深夜,一個人時,更甚。
  緊閉雙眼,眼前的黑暗裏仿佛滴進了一滴水,墨色一點點向四周暈化開,漸淡的地方,顯現出卓越的臉。水墨畫似的,相當傳神。
  睜開眼睛,灰白的天花板就一點點鼓起來,像地殼變動。凸現之處,漸變成卓越的頭像。雕塑一樣,立體感超強。
  “別想把我當女人。”這樣的卓越有時也會說話,激出我一身冷汗。
  我拼命的搖頭:“沒有!從來沒有!”忽然感到無力,連辯解也變得虛弱,“要怎樣才能讓你相信,我要的只是你,只是卓越?”
  開始以爲只是情欲。就在黑暗中赤裸,一點點撫摸自己,想象那是卓越的手。在手中釋放時,輕聲叫他的名字。
  然後,靜靜的躺著,思念更甚。這才知道,情欲並不是症結。
  于是,前天晚上,在國油管弦樂禮堂演出結束,我沒有直接回飯店,而是乘KTM Komuter去了Seputeh,在Mid
  Valley混了幾個小時,還在頂層看了場英文字幕、廣東話對白的電影。雖然看不大懂,倒也消磨了兩個鍾頭。最後,我拎著一套3D夜光拼圖疲憊的回到住處。
  用了兩個通宵,拼圖總算完成。第一次拼立體圖,很費神。89.9零吉物有所值,沒留給我時間去想他。
  關上燈,藍色的地球在黑夜裏發出幽幽的熒光。我眯起眼睛,很容易就找到Kuala
  Lumpur和Beijing。用手指量,只有那麽一點點距離。
  “這算什麽?”剛拼好的地球儀被我一掌打翻,滿床滿地都在閃光。
  十幾個小時的心血,1秒鍾就被摧毀。
  兩年多的感情,因爲一句話就被斬斷。
  沒有信任,再近也是不可及的距離。
  今天,我不得不放棄拼圖。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想起他的電話顯示國際長途爲“無法識別”。摸出手機,燈都沒開就撥出號碼。
  拇指放在“YES”上,有幾秒鍾的遲疑,還是按了下去。不出聲,他不知道是誰。只想聽他說話,無論說什麽,一句就夠。
  卓越在電話裏說餵,問找誰,問是誰,要挾說再不出聲就挂了,接著罵啞巴,罵有病。然後是嘟嘟的盲音……
  房間裏的座機突然響起,我打了個激靈。發呆太久,手機已經自動挂斷、上鎖。
  拿起電話我也說餵,也問找誰,也問是誰。對方就是不說話,清晰的呼吸聲說明那人還在。于是也要挾說再不出聲就挂了,也罵啞巴,也罵有病。重複卓越的話,鹦鹉學舌一樣。
  挂了電話我搖著頭笑,打匿名電話也算幹壞事,報應來得眞快。
  其實,我從來都不信什麽因果報應。有時卻希望有。那樣,見到姚佳時,心裏的內疚感也許會減輕些。
  認識姚佳是在“維也納”走後不久,系裏做弦樂四重奏的分組練習,她是我們組的大提。除了組裏同專業的哥們兒,我跟她還有中提都不太熟,也就是見面打個招呼。
  她和卓越的相識,源于某次我和她客氣問好之後的簡單介紹:“卓越。姚佳。”只是拇指調轉方向,報上他們的大名。
  他們什麽時候熟稔起來的,我不太清楚。
  那時候,我正被“維也納”留下的幾句話困擾著。想不明白那是她分手的借口,還是我眞的愛她不夠深。也想象不出找到最愛是什麽感覺。
  卓越把我的思考理解爲失戀後遺症,對我好得沒原則。我再次從他眼裏捕捉到關心,借機拉他陪著我瘋。聯手玩CS,FIFA,傳奇;在豪運吧敲著啤酒罐一起大聲吼唱“假如你已經愛上我,就請你吻我的嘴”。那時候,我連做夢都是在槍林彈雨裏和他並肩唱崔健。
  整天和卓越一起瘋玩瘋鬧拼琴技,這樣的生活狀況我非常滿意,沒心思再關注別的。
  不知道是看出我已經從失戀的打擊中站起來了,還是姚佳事太多,卓越和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我看著他爲姚佳鞍前馬後的忙碌,心存不滿卻無話可說。
  關系再鐵也不能阻止哥們兒追女孩子吧?
  不解的是,幾乎全系的人都知道他們在交往了,卓越還嘴硬著跟我說他們不可能。那幹嘛要承認有事沒事的到我們四重奏組觀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不清出于什麽居心,想捉弄他或者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我厚著臉皮要加入他們的約會。
  嬉皮笑臉的問姚佳是否介意多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有遭白眼的思想准備,沒想到她那麽大方。
  我們聊得挺投機,她和卓越對我的加入似乎很高興。好像我們這些旁觀者都猜錯了,他們不是情侶,只是好朋友。
  有姚佳在的時候,我和卓越的言行沒有以前那麽無所顧忌,不過也還好。我們都不是特能拘著自己的人。
  姚佳是個不錯的女孩兒,識逗,不任性,大方,和我們有共同愛好和話題。三個人算得上是趣味相投。
  有時我也納悶,到底我是他們之間的第三者,還是她是我們之間的第三者。
  所以後來有人私下裏議論我不仗義、戗哥們兒的女朋友時,我在心裏先認了,也沒辯解。雖然我在一開始並沒有任何企圖,但在別人眼裏怎麽看都像是我耍了個陰謀。
  事情對我也很突然,像開玩笑弄假成了眞。
  姚佳被系裏選送參加日內瓦國際音樂節的大提琴比賽,除演出服之外,她還需要訂做一件民族服裝――旗袍。去格格旗袍試穿成衣那天,是我和卓越陪她一起去的。
  她非常漂亮,中式服裝,西式卷發,意外的和諧,脫俗的美。
  “好看嗎?”她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羞澀的轉向卓越。
  卓越笑:“太好看了。穿上它你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討厭。”她低頭。
  “你不相信我?你知道我是誰?”卓越繼續,“我是全天下最誠實的男人。”
  裁縫師傅和服務小姐撲哧笑出聲:“你們這一對,還眞般配。”
  姚佳走進試衣間,卓越轉向我,笑容僵住,有些讪讪:“這玩笑開大發了……沒勁……”
  “幹嘛不說實話?你不是天下最誠實的男人嗎?”我冷笑,“直說你喜歡她不就結了。拖來拖去也不怕別人捷足先登?”
  “想捷足先登的人,是你自己吧?”連他也誤會我加入他們是爲了追姚佳。
  他眼裏的敵意刺激了我,幾乎是話趕話的杠下去:“是我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你隨便!”
  “你別後悔!”
  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能打住。我們三個人沈默的回到學校。姚佳去樓上放衣服,我和卓越在樓前的樹底下等她一起去複興門吃菌火鍋。
  兩個人無話。都想解釋些什麽,又都不開口。
  卓越去小賣部買礦泉水,姚佳從公寓樓裏跑向我:“卓越呢?”
  我抓住她的手臂往懷裏帶,嘴唇碰到她的臉。眼角瞟到拿著礦泉水往回走的卓越,我的嘴唇下移,吻住她的。她沒有抗拒,身體軟軟的靠在我懷裏。
  我的指縫間是她柔滑的長發,眼裏是卓越漸行漸遠的背影。
  那一瞬間,我心裏升起一種破壞後的快感。
  現在,卻是內疚。
  
  
  
  4
  
  秦霜
  
  2004年1月4日 星期日
  今天是我到大馬的第10天。如果卓越沒說過那句話,如果我沒有取消那張機票,他應該在下午3點40分到達KLIA。現在說什麽,都只是如果。
  下午去了雲頂,住在和賭場相連的Genting First World
  Hotel。接下來的幾天在山頂的國際歌劇院有幾場歌劇伴奏。
  我就納悶,到雲頂的遊客,要麽去賭場,要麽去看流行歌手的演唱會,會有多少人看歌劇?
  開場前一個小時,一幫人張羅著去吃肉骨茶。我沒去。正式演出前,我不習慣吃東西。胃裏太飽在台上精力就不能集中。
  卓越總因爲這個罵我事兒媽。罵歸罵,他還是得帶著幹糧聽我的音樂會。
  如果他不能來,就打電話提醒我:“回頭先去吃東西。”
  更多的時候,他捏著我的臉說:“慢點!慢點吃!誰讓你演出前不墊點?”
  ……
  後台的人漸漸多起來,馬上就要上場。我心裏像長了草,亂糟糟的。從來沒有過的迫切,想見卓越,想聽他說話,哪怕是罵我。
  我站起來往洗手間走。如果聽不到他的聲音,我的腿恐怕顛得比團裏那個有職業病的定音鼓還厲害。
  我走進廁格,一手撥號一手背到後面鎖門。
  電話通了,我不說話,就是聽。他開始還算客氣,後來就破口大罵,忽然又沈默。
  我正奇怪,他突然說:“秦霜。”聲音沈沈的,穩穩的,仿佛已經看到了我,仿佛就站在我身邊。
  我嚇了一跳,手就松了,“撲嗵”一聲,手機就掉進馬桶裏。下意識的低頭,圓坑裏亮堂堂。
  我閉眼轉頭,不忍看我那還在發光的索愛T610。
  上次手機掉進馬桶裏,是從襯衫口袋裏滑出來。
  卓越嚴肅的問我:“你給我一句話,掏出來你還用不用?你要說用,我現在就進去給你掏。”
  我撇嘴,他當然知道就是撈上來我也不會再用。他這人,典型的眞流氓假仗義。
  雖然,那時候,全班甚至全系的人,都在罵我不仗義。
  姚佳成了我的女朋友以後,卓越開始疏遠我們,就算我拿著三張科技情報研究所的內部電影票,他也只是搖頭。
  “我沒時間。我的E弦有哨音,得趕緊去換一根鋼絲鍍金的細弦。”他把他的琴舉給我看,被我撥到一邊。
  電影散場,開始下小雨。我和姚佳都沒有帶雨具,好在科情離我家很近,跑幾步就到。進門不久,雨就大起來。
  我很自然的想到卓越,他去琴弓坊,會不會趕上這場大雨?
  只是一閃念間,我問自己,這麽在意他是不是所謂的內疚?可是,既然他不承認喜歡姚佳,我又在這兒瞎內疚什麽?
  走到姚佳的身後,環住他的腰:“你喜歡的人,是我,還是卓越?”
  “秦霜――”她輕聲的,“我喜歡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還好還好,她喜歡的人不是卓越,我還不算罪大惡極。可是,沒有沈冤得雪的輕松感。
  摟著姚佳躺在床上時,我竟然有點恍惚。明明已經達到目的,好像又不是自己想要的。難道就因爲他們不是鴛鴦而我白當了一回大棒?
  晚上回到寢室,卓越正在調弦,看見我進門只擡了擡頭,又繼續,用音叉調A弦,用純五度調E、D、G弦。冷淡得讓我想發火。
  “卓越,你給我句實話,我跟姚佳成了,你就一點都不怨我?”
  他沈默半晌,看著我笑了:“放心,我對她沒那意思,從來都沒有。”
  “那你心裏是不是有別人?”
  他的臉僵了一下,隨即笑道:“是啊是啊!永遠珍藏的回憶。”
  “那說出來讓哥們兒也感動一把吧?是個怎樣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
  “你怎麽那麽沒人性啊,翻人家傷口不說,還往上灑鹽?”
  這種話劇式的對白,念多了,就成了個虛虛實實的笑話。
  同學間對我的非議很快就平息了。卓越這個正主兒都沒對我怎麽樣,外人還起什麽哄?
  和卓越還是以前那樣,最合得來的兄弟,有時也跟他說起姚佳,但很少三個人一起出去。
  他說他腦袋不夠亮,沒資格當電燈泡。
  姚佳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表面看來挺開朗,能聊能鬧的,實際非常內向,很少透露心事。即使是對我,她也很少表現出開心或是難過。
  那年初冬,系裏的女生流行給男朋友織圍巾。一幫女孩子一放下琴弓就拿起毛衣針,搖身一變成了紡織女工。
  有一次在西單,看到一家“清河毛紡廠”字樣的毛線專櫃,她有點走不動道兒了。
  我摟著她的肩說:“行了行了,求你千萬別出這種酸招兒。我招架不起。”
  說眞的,我一向瞧不上這種煽情的小玩意兒。
  她瞪我一眼,說:“你別得意了。我給我爸織圍巾關你什麽事?”
  畢業的時候,我無意間在她的行李裏看到那條織好的圍巾,乳白色底豆綠色斑點,挺好看的。
  可能是以前換女朋友換夠了,對“感覺”的追求也沒了心氣兒。雖然我不能確定姚佳就是我的最愛,但我對我們的現狀還算滿意。兩個人就像一對模範情侶,或是多年的老友,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一個負責打飯,一個負責洗碗,上合堂時坐在一起,周末去公園或遊樂場約會。
  事情的發展總在我的控制之外,在我想要穩定的時候,就會發生變化。比如“維也納”的離開,比如大四那場變故,比如這次我的不告而別。
  
  卓越
  
  2004年1月4日 星期日
  昨天參加完團裏最後一場新年演出,12號才會上新春音樂會,這之前我可以歇上幾天。
  每年的年底和年初都很忙,讀大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不過那時候演出之余還要應付期末考,焦頭爛額之際倒也沒忘了尋歡作樂。
  想到這些,就不得不想到兩年前的12月22日。
  那時候,我們已經面臨畢業,大四的一幫狐朋狗友在凱萊大酒店的運動餐廳聚會,提前慶祝大學最後一個聖誕。23日有些人就要離京,被學校“賣”到各地的樂團參加聖誕、新年音樂會,聚會只能提前。
  因爲演出費的分配比率,“賣”這個詞恰如其分。
  正餐開始前,大家自由活動。一幫人在玩電子遊戲,一水兒的運動項目,賽車,滑雪,足球。一幫人喝著餐前酒圍坐成一桌,罵人加神侃,憤世嫉俗的進行嘴上運動。餐廳正中央,從房頂垂下的白色網子圈出一塊小小的籃球場,幾個人在奔跑,傳球,上籃,運動鞋與木地板磨擦,“吱吱”的喝彩。
  我端著一杯酒,目光穿過人群落在秦霜身上,看他奔跑著運球,看他舒展身體向上躍起,看他額上的汗水從鬓角沿著颌骨流進脖子。
  默默的注視他,眨眼已近四年。
  有人招呼開餐,四散的人群往餐桌前聚攏,籃球場的白色網子像幕布般徐徐上升。
  秦霜把籃球抛給服務員。姚佳幫他擦額上的汗。他微微低頭,笑容燦爛。
  幕起了,上演的是一出最溫馨浪漫的愛情劇。男女主角般配得令人羨慕,也嫉妒。
  我轉身走到一側的遊戲區,跨上模擬摩托車。引擎轟鳴,比賽開始。
  我彎腰,車身時而傾斜時而立起。屏幕上,我的坐騎飛馳,追趕著一個個對手。不只是要超過,還要揮動利斧把他們一一砍翻,落下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這才安心。
  “You win!”屏幕上大字閃爍,我映在上面的臉發藍,仿佛猙獰。
  “你小子眞夠狠的。”同學來催我入席,旁觀了我競爭時的凶殘,有些心驚。
  我自己心知肚明,我是在找心理平衡。事實上,我連競爭的資格都沒有。
  “卓越!卓越!”秦霜舉著酒杯大聲叫,舌頭打結,“夠朋友的,過來幫我、幫我喝!”
  我大口的喝酒,替他喝,也自己找人幹。直喝到頭重腳輕,腳底下拌蒜的衝進洗手間。
  拼命把冷水往臉上撩,額發都被打濕,一绺一绺的貼在腦門上,滴著水。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如紙。
  據說,喝多了酒,臉發紅的人,心直口快;臉發白的人,心機重重。
  有點道理,我摸自己的臉。心裏的秘密隱藏得夠深,壓得我快要喘不過氣。
  被冷水激得清醒了些,我剛要離開,聽到半掩的廁格裏傳出痛苦的幹嘔聲。心跳驟然加速,幾步推開隔間門。
  是秦霜。他趴在馬桶前,一只手扶著水箱,頭發蓬亂,眼睛籠罩著濕霧。狼狽得讓人心疼。
  我拍他的後背,他劇烈的嘔吐。幾番折騰下來,他側倚著水箱對我鼓嘴:“一幫混蛋,合著夥灌我。”
  “還吐嗎?”我問他。他搖頭。
  我扶他起身,他把全身的重量都交出來,腿都不肯擡,在地板上拖。把他架到盥洗台,捧水讓他漱口。漱了幾下,他忽然咽下,喉頭咕噜一聲。
  “傻了?”我敲他的頭。
  他就勢下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大理石的牆壁,不滿的皺眉:“你讓我歇會兒。”
  我蹲在他身邊,好言相勸:“出去找個舒服的地方再歇。”
  “歇完再出去。”他敷衍著,枕向我的肩,溫熱的呼吸噴入我的頸窩。
  全身頓時感覺癢蘇蘇的,像有螞蟻列隊遊行。側目,眼前是他的嘴唇,濕潤的泛著水光。
  “假如你已經愛上我,就請你吻我的嘴……”
  不知怎麽,就想起這首歌,仿佛失去了理智,忽然就吻上去。
  他開始沒反應的,任我吻,眼皮都不擡。不知怎麽,舌就動了,想纏上來。我驚醒,找回了思想,拍打他的臉。
  他掀動眼睫,忽扇忽扇的,一臉迷茫。
  “你們倆行不行?”有同學推門進來。來的恰是時候。
  “行!怎麽不行?”秦霜又活過來,張牙舞爪的起身,腳步淩亂。
  我們兩個人聯手把他拖出洗手間。
  “這家夥不行了,我也有點高,先把他弄回去算了。你們繼續。”說話間,我感到頭昏腦脹。秦霜笑嘻嘻的伸臂搭著我的肩,挂在我身上。
  ……
  電話鈴聲把我從回憶中驚醒,我撣著褲子上的煙灰去接電話,死說活說半天,電話那頭就是沒人應。
  有種直覺,是秦霜。
  說出那兩個字之後,電話突然斷了。我馬上打到Melia Kuala Lumpur,那串號碼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
  電話沒人接,一直都是盲音。
  都說了,放手讓他自己選擇,根本就不該打電話找他。
  
  
  
  5
  
  卓越
  
  2004年1月7日 星期三
  這幾天排練都是半天,我離開樂團就直接回家,連個彎都不帶拐的。好像有什麽要緊事似的,其實就是窩在家裏聽著唱片發呆,到點看國際頻道的天氣預報。
  今天下午回來,我習慣性的盤腿坐在CD架前,翻到一套7碟裝的海菲茨(Jasha
  Heifetz)紀念專集,收錄的是這位小提琴大師在1950年之前顛峰時期的協奏曲作品。錄音師是世界頂尖的曆史性錄音翻制高手Mark
  Obert
  Thorn,兩套降噪系統制造出不輸于當年母版的音質。
  我聽了一會兒感到有些熱,脫毛衣的時候又想起秦霜。
  那天從凱萊大酒店出來,坐在出租車上,他就一直在說海菲茨。說起海菲茨第一次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時的轟動,說起他的師兄埃爾曼聽到演奏時渾身發熱的反應。
  “埃爾曼覺得熱的奇怪啊,就問後邊的戈多夫斯基是不是大廳裏太熱。你知道老戈說什麽?”秦霜斜睨著我笑道,“老戈說,我們鋼琴師不熱。”
  “卓越,你說怪不怪,第一次聽你拉琴――就那首‘大頓特’,我也熱得要命。就因爲咱倆都是拉小提的?”
  他第一次聽到我拉琴是大一剛開學那天,難爲他還記著。他這樣子,倒一點不象喝多了的。
  回到學校,男生公寓一層的學生之家已經空無一人。按關門的時間推算,當時應該是夜裏12點左右。公寓管理員打量了我們一眼,沒說話就放行。對大四學生的放任?
  秦霜甩掉鞋倒在床上,手上亂七八糟的解衣服。
  我攀著上鋪的床欄,擡腿就要到達自己的鋪位,卻一眼瞥見他敞胸露懷的躺著,被子壓在身下。我又跳下來,揪住露在他身體外面的被子一角往外拉。
  他被拽得睜開眼,眼神迷離的看著我,似乎是想和我搶被子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猛然往懷裏一拽。
  我栽倒在他身上,鼻子撞到他的下巴,也許是顴骨,反正鼻子一陣酸痛,眼角就湧出淚花。
  來不及咒罵,他一個翻身就把我壓在身下。短暫的對視,眼中電光火石的一閃,呼吸就被他輕易攫取。
  他的舌靈動,吻技高超。和數任女友練出來的本事。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基本的回應都不能。張著嘴,瞪著眼,像條死魚。
  他吮著我的側頸脫我的衣褲,迅速,果斷,不給我推擋的機會。這些,也要歸功于那些給他實踐機會的女孩兒吧。
  我急促的喘息,幾乎要呻吟出聲,也清晰的感覺到他迫切的欲望。
  他向下摸索,眼神變得慌亂,額角有汗水滑落。
  我仿佛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冷得發抖,反而清醒:他不是,他不懂,他不知道。他只是酒後欲火焚身。他,把我,當成女人。
  我在黑暗中冷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癡心妄想。
  雖然沒做過,但我是,我懂,我知道,卻不想繼續。因爲不想做替代品。
  我握住他的雙肩,向上推,再用力往身側甩開。
  “咚”的一聲,大概是他的頭或肩撞到牆壁。硬碰硬的幹脆。
  我不看他,坐在床邊,雙手按著床沿,只一撐就要離開。
  “……卓越……”沙啞低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定身咒,定住了我的身體和靈魂,無法逃遁。
  他的手臂伸過來,勾住我的頸,輕輕往後一帶,我便仰倒。此時的秦霜,只能仰視。
  他叫我卓越。
  那定身咒,幻化爲令我喪失心智的迷魂藥……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英國管在耳邊奏起激昂的國歌。我倏的睜眼,裹在被中的身體略動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的做了疼痛的奴隸。
  同寢室的項東滿意的放下“起床號”,拿起電動剃須刀和小鏡子:“你有膽和秦霜把床換回來,就不怕半夜突降不明飛行物?”
  “秦霜,他人呢?”我竟然緊張得聲線起了顫音。
  “他?今天頭班機飛廈門。被賣到廈門愛樂了。”
  我怅然,僥幸逃脫的竊喜,攙雜著失望。輕呼一口氣,掩藏在沙沙的剃須聲裏。
  “嘿,你做奴隸上瘾了?還不快起來?”
  “我,我昨天喝高了,在凱萊門口的台階上摔了一跤……”
  “這麽倒黴?”同情的目光直射過來,停留在我的頸側,“你小子,昨天晚上有豔遇!?”
  “少胡說!”我表面冷靜,心卻轟然爆跳像剛入鍋的活蝦。
  “不想承認就別挂幌子。就算有把握不會廢也別在大考前惹事。”項東把鏡子反扣在我胸口的棉被上。
  管弦系把考試不及格稱爲廢。重修就好比武功被廢,必須從頭修煉。
  隱藏秘密的決心被秦霜廢了,要重新建立還是就此放棄?
  我把鏡子舉到面前,向下傾斜,映出左側頸部兩塊紫紅的瘀痕。大的那塊在頸動脈上,小的靠近鎖骨。
  慌忙用手遮住,手指卻發熱,仿佛仍留有秦霜嘴唇的溫度。
  鏡子扔到一邊,卻控制不住臉紅心跳。晚上的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甚至細節。
  酒是喝多了,但喝過酒的人都知道,即使身體癱軟如泥,頭腦依然清醒。
  我是自願的,在秦霜叫出我的名字之後,我獻祭般的迎合,把這當成四年暗戀的結果。
  秦霜呢?他爲什麽要那樣做?
  不知道。他帶著答案跑了,有最正當的理由逃避。好像誰都在幫他。
  昏沈沈的又睡過去,躺在秦霜的床上。被褥、枕頭和身體,都留有秦霜的氣息。
  夢裏也有秦霜。我們像任何一對普通的戀人那樣,無所顧忌的生活在一起,房間裏總是流淌著格羅米歐的小提琴曲,飄蕩著誘人的飯菜香……
  我是被項東叫醒的。他叫人起床的方式總是獨到而且有效。
  “什麽呀?這麽亮?”我低聲叫,頭扭向一邊。
  “太陽神阿波羅!”項東手裏的台燈跟著我的臉轉動,像打在舞台上的追光。
  夢裏的秦霜不見了,飯菜香仍在。是項東從學院美食樓打包帶回來的午飯。
  我說不餓,等餓了再吃。其實肚子餓得咕咕叫。我不敢當著項東的面起床穿衣,不知道赤裸的身上還留有多少秦霜的印記。
  項東走後,我坐在床上吃了午飯,然後,洗澡,把染有血迹的床單扔進垃圾箱,找出新床單鋪在秦霜的床上。做得有條不紊。
  持續幾天的腹瀉和低燒,傷處的少量出血,使我的行動比以往遲緩。幾乎全系的人都知道,幾天前,我曾在凱萊門口不慎摔倒,受了輕傷。
  這些後遺症,我在理論上都知道,實踐卻是第一次。
  曾經幻想過和男人,甚至和秦霜,但不是那種情況。那一晚,卻主動接受。因爲我知道,秦霜對同一點也不了解,那個位置于他根本不可能。
  而自己,在那一刻,竟眞的不介意。事後都感到驚詫。只因爲那個人是秦霜。
  但又疑惑,那一晚,醉酒的秦霜是否知道是我,是否把我當男人。
  再回憶,連那聲“卓越”也變得模糊。也許,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
  這樣想,不免難過,卻又釋然。再見面,就當是酒後亂性,一笑而過。秘密還是秘密。
  
  秦霜
  
  2004年1月7日 星期三
  卓越那一聲“秦霜”害我掉了一只手機,這幾天在雲頂也沒處買新的。想起離開北京也有十幾天了,還沒跟爹媽說一聲,只好用飯店那部加收服務費的電話跟他們報個平安。
  失去的東西才越顯得重要。果然。
  挂了電話,想起團裏的朋友曾向我推薦過一種主治關節風濕的當地特産,可以買回去孝敬有關節炎的老媽。趁排練的間隙,我在商場的土特産專櫃逛了逛,因爲實在想不起名字只好向售貨員小姐詢問。
  “請問,有一種按摩油,叫做……”
  我說得吃力,女孩子臉倒先紅了,小聲說:“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
  我愣了一下,馬上明白,她誤會我要買神油,忙不叠的解釋:“不是不是,是老人家按摩關節的,叫做……叫做什麽飛毛腿油……”
  女孩子皺眉,在貨架上翻找,遞給我一只小瓶:“是不是這個?”
  我接過來一看,千裏追風油。“是它是它就是它。”
  千裏追風和飛毛腿,我還眞能聯想。
  我知道我是心不在焉,也知道是什麽原因。就像兩年前,在廈門,同樣因爲心不在焉,我走進香包店買書包。其實廈門愛樂的前輩早就告訴我,廈門的香包指的是西點而不是北京的箱包。
  好在我拿起小提琴還沒忘了自己是誰。
  兩年前,出發去廈門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一幫同學在凱萊慶祝大學時代最後一個聖誕節。我喝得有點猛,吐過之後已經好了很多,不過還是順從得讓卓越把我帶回學校。
  依稀記得,在凱萊的洗手間裏,他吻了我,或者他只是無意間碰到我的唇。我竟然想回應。那種感覺,很奇怪。
  後來的事情,完全失控。
  從始至終,我明知那個人是卓越,是和自己一樣的男性,卻無法自制的想要吻他,撫摸他,靠近他……
  我俯在他身上,以爲自己就要爆炸,卻聽到他深深的吸氣,呼氣,又好像是長長的歎息。我的嘴唇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然後,似乎只是無意間的,他的身體略動,暴露給我可乘之機。
  有個詞,我聽說過,只知道字面意思,從沒想過會身體力行。
  我試探性進入,從膽戰心驚演變爲一發不可收拾。
  從來沒有那麽激動過,心理生理都是。
  事後我很慌,匆匆退出又匆匆用被子把卓越蓋嚴,像罪犯掩蓋犯罪現場,又以最快的速度撤離。
  如來、上帝、觀世音保佑,我被學校“賣”到廈門愛樂,得以第二天一早脫身。免去與他的面對,也給我幾天時間,想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記不起來了,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容不得卓越和別人交往過密。甚至于看到他和姚佳談笑風生,居然會生氣。
  是對好朋友的獨占欲嗎?又不完全是。
  不能否認,那一晚,我對卓越的渴望之強烈,是從沒有過的。包括曆任女友。
  ――除非是,我,愛上了,卓越。
  得出這個結論,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就像一頭困獸,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踢翻了方凳和垃圾桶,又從海景飯店走到了輪渡,在海邊無人的沙灘上坐到第二天第一班開往鼓浪嶼的渡輪啓航。
  當我迎著初升的太陽,抖著腿從沙灘上站起來時,我得出了結論:我確實愛上了他――卓越。
  也許是第一次聽他拉琴的時候,也許是和他坐在豪運的後門抽煙時,也許在我要求加入他和姚佳時……
  什麽時候開始的,眞的不知道。不知不覺。
  乘出租車回到飯店,我在商品部買了一條Salem Menthol,回到房間邊抽邊用我那台厚重的Acer TravelMate220撥號上網,搜索那些曾經陌生的詞匯。
  下午,四盒Salem Menthol成爲煙蒂,我得出另一個結論:我愛上了卓越,而他恰好是同性,所以我是雙;並不是因爲我是雙,卓越是同性,所以我愛上了他。
  很拗口,卻是最合理的解釋。把我自己都說服,心裏也變得坦然。
  坦然之後,又一層恐懼湧上心頭。
  卓越呢?他會怎樣?
  雖然整個過程我都很清醒的知道他是男人,但我卻用最原始的對待女性的方式侵犯了他。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當我從網上對同有了一些了解之後,我更是害怕。可以這樣說,我那種完全自私的做法,幾乎要了他的命。
  事實上,在我准備逃離犯罪現場時,他一動不動氣息奄奄的樣子確實嚇到了我,我甚至用手去試探他是否還有呼吸。
  他溫熱的氣息讓我有膽逃離,卻不敢多看一眼他的身體。
  他會感到屈辱?憤怒?還是惡心?或是三者兼有?
  我想知道,卻又害怕面對。也許會失去他,連朋友都沒得做。想想心裏都會抽痛。
  但是,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演出結束就要回去,我該如何面對他?
  告訴他:那晚的事,對不起。是我酒後亂性,請別在意。然後,讓他給我一頓胖揍,換回兄弟間的平靜,如同什麽也沒發生過。
  或者,坦白:那晚的事,對不起。是我太魯莽,弄傷了你。但我眞的喜歡你。這以後的事情,我無從,也不敢想象。
  1月7日晚,我從廈門回到北京,正值期末考試前夕。不知道台灣有什麽新舉措,兩岸關系緊張。
  剛進寢室,我就被幾個兄弟圍住,聊起台海局勢。這時,卓越推門進來,看了我一眼,放下東西就往外走。我叫住他,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文化藝術服務部買空白五線譜。我說正好我也要去那兒複印這幾天缺的筆記。
  走到新琴房樓附近的僻靜處,我停下,面向卓越,卻看著地面,“那天的事,對不起……”
  後面的話,被他的笑聲和踹在我胸口的一記飛腿打斷。
  拳腳落在身上,我在心裏歎氣。不用再說什麽了,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我不想還手,是我欠他的,他那天一定傷得很重。
  一拳揮過,我出于本能擡起手臂擋臉。他卻更加氣憤,屈膝踢向我的胃部,趁我彎腰捧腹的瞬間,一腳踢中我的臉。我用手去捂,血從指縫間湧出。
  “那天晚上,你是認錯人?還是根本不在乎是誰?”
  他竟然問我這種問題?我慢慢放下黏膩的雙手,透過眼前的紅霧看著他,狠狠掴了他一記耳光。手上的血甩在他的前胸,一個巨大的驚歎號。
  “你當我是什麽?畜生嗎?”我一腳踢中他的小腹,“1997年10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規定:醉酒的人,屬于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
  聽了我的話,他踉跄著後退,一臉愕然。
  “在凱萊的洗手間裏,是不是你先吻的我?”我問他,明明是疑問句,卻是肯定句的語氣。
  他不回答,一步一步走近我,揪住我的衣領……熱烘烘的鼻血流進兩個人的嘴裏。
  “唔……我的鼻子……疼死了……”我輕聲呼痛,用力掐他的肩。
  “嘶……別碰我的眉骨……”我再次低叫,又咬住他的嘴唇。
  當晚,我住進複興醫院的單人病房。卓越那一腳,踢斷了我的左眉骨和鼻梁。
  躺在病床上,我的臉腫得像個叉燒包,還是露餡的那種。
  “你也太黑了,打人不打臉……”我瞪著卓越那張完美無缺的臉,無比怨恨。
  
  
  
  6
  
  卓越
  
  2004年1月8日 星期四
  我怕是要瘋了,想他想得像個神經病。大概是這幾天沒上音樂會,排練又不太緊張,大把的時間閑下來,讓我有閑心看到什麽都往他身上聯想。兩年了,這個人已經融在我的生活裏,連一塊小小的松香都留有對他的記憶。如果,兩年前,他從廈門回來,兩個人都當什麽也沒發生,平平靜靜到畢業,現在會是什麽樣?當時,我確實那樣想過。
  那天晚上,我回到寢室,他剛從廈門回來,被一幫同學圍在中間,講完廈門街頭遮擋著車牌的軍車,又說起用望遠鏡看到的標語:“那邊是‘三民主義統一全中國’,這邊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正好湊成不三不四……”看到我,他坐直一些,視線越過別人的頭頂和我對視。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我以爲手裏的小提和樂譜會很誇張的掉落在地。原來沒有。僅在黑色的琴盒上留下一個濕濕的手印。我找借口離開,他找借口跟出來。
  他卻說對不起。道歉嗎?請求原諒嗎?要我別在意嗎?我打算一笑而過的,甚至想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哥們兒,一時的胡鬧,別往心裏去。沒想到會心裏發酸,發苦,更沒想到還會起化學反應,轉變爲憤怒。怨怼像按下開關的1211滅火器,噴湧而出。他不還手,我心裏更恨,出手更狠。想用挨打做補償嗎?不夠!煎熬四年,打他一頓又怎麽夠?他用手擋臉,我更氣憤。因爲這張臉,多少女孩子圍著他轉?趁他弓下身子,我一腳踢向那張令無數人著迷的臉。血從他捂在臉上的指縫間湧出,我的力氣也隨著流失,再下不了手。
  我顫抖著,問出一個萦繞心頭多時的問題:“那天晚上,你是認錯人?還是根本不在乎是誰?”我看著他放下手,看著他被血糊住的臉,等著他宣判我的死刑。死也要死個明白,不是嗎?他走近我,用盡全力甩了我一記耳光。“你當我是什麽?畜生嗎?”他低吼著踢我,打我,每一下都比我更狠。我想不起招架,他的反問讓我發懵。他氣喘籲籲的背誦刑法條款,說什麽醉酒的人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我中彈一樣趔趄著後退。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說,他知道,他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做什麽?他微笑,好像抓著我的什麽把柄一樣得意的笑:“在凱萊的洗手間裏,是不是你先吻的我?”原來,原來,他知道!!!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吻住他的嘴唇……
  我送他去離學校最近的複興醫院。一路上,即使鮮血糊臉我也能看出他在傻笑。他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連掏錢包付車費都要兩人合作。司機大哥叮囑秦霜:“抓住了他,有的事主進了醫院還琢磨著逃跑呢!”“謝謝師傅。”秦霜握住我的手緊了緊,俯在我耳邊說:“咱倆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了。”
  我坐在他的病床邊,滿意的審視自己的傑作。不知道以他現在豬頭王子的形象,在女生中的魅力指數是多少。他問我,心裏的那個人是不是他。我說:“你少臭美。”他又說:“那爲什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喜歡哪個女生?”“因爲我天生重男輕女。”他呵呵笑了兩聲,牽動了傷口,馬上變得面無表情,只是肩膀微微聳動。
  該面對的問題就要共同面對,因爲我們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第二天姚佳就來了,被秦霜的豬頭相著實嚇了一跳:“怎麽回事?誰打的?爲什麽?”問題像連珠炮。我問豬頭:“告訴她嗎?”“好啊!”他一定覺得,最不該瞞的人就是姚佳。“實話實說?”“對。”“全部?”“嗯。”我就說了,他喜歡我不喜歡你,我也喜歡他。很簡單,卻是切中主旨的事實。我和秦霜都相信,她絕對不會到處亂說。她不是那種人。姚佳搖頭:“我不信。不可能。”“要怎樣你才信?當著你的面接吻?或者……”我把手伸進白色的棉被裏,“當著你的面做些什麽?”姚佳往門口倒退:“不,不用了。這太突然,太意外。我,先走了。”
  秦霜把我的手扔出來:“你這人……”我讪笑。也感到驚異,那些露骨的話會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我以前連黃色笑話都不說的。說話的是另一個卓越,四年來,他卑微的躲在暗處,嫉妒著秦霜身邊的每一個女孩兒。今天,他終于證實,他不僅有競爭的資格,而且還贏得了勝利。面對被砍翻的對手,他有些得意忘形,想把她甩得更遠,讓她死心。
  項東說得對,就算有把握不會廢也別在大考前惹事。但事兒已經惹下,不能不面對。好在考試全部通過。不該廢的沒廢,該廢的廢了。萬幸。眼看就要到寒假。我沒像其他人那樣急急的返家,而是和秦霜一起,在學校附近找房子,搬家,退學生公寓。大學生活還剩半個學期,也就幾個月的時間。我們還是決定搬離學校。怕露出馬腳。我隱藏秘密多年,早已習慣在人前的掩飾和克制。秦霜不行。他隨時都像一只發情的小獸,有時一個吻都有可能使情況變糟。
  有個說法,音樂學院的住宿制與乒乓球比賽項目同名,校內的公寓是男單,女單,男雙,女雙,男團,女團。校外是混雙。我們這對住在校外的男雙,卻有著混雙外宿的原因。
  我們在南禮士路租了一套兩居室,有簡單裝修,又添了點錢把其中一間做了隔音處理,當琴房。東西沒置辦齊,先買了兩張床,大的睡覺,小的是擺設。鋪好臥具,我們相視一笑。除了那晚的第一次,我們只偷偷接過幾次吻。我說,床上要絕對公平。他紅著臉點頭。我想,他對同已經有了些解。我進入他的時候,他微微的發抖,卻非常順從,連姿式的變換都沒有異議。我有些動容,也慚愧。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位置,卻裝作很在意。他過去的那些女友,是我的心結。
  
  秦霜
  
  2004年1月8日 星期四
  下午3點,所有演奏員從雲頂乘車返回吉隆坡。上車時,小提首席坐在我身邊。我看出他是刻意的,大概有什麽話要跟我說。我有點緊張,我知道我的狀態不太好。他是個精幹的中年人,琴技一流。他問我是否適應這裏的環境。我說還好。我現在聽當地人講的華文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他又問我:“這次借調期是兩個月吧?”我說是。他很溫和的笑:“秦先生,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和技巧。想請你考慮延長借調期。”我差點就要拒絕,又咽回去,問他要延多久。他說一整年,能再長些更加好。我想了想,說:“還是一年吧。我西馬的簽證是一年多次往返。”他說簽證的事不用我挂心的。我還是堅持一年。他又笑了:“我明白,我明白,年輕人啦。”他說他先讓團長跟我們團聯系,兩個團簽好延期協議後我再簽個名字就可以。我的腦子有些亂。離開那個環境久一些,有些人有些事應該會淡忘吧?也許,一年後再回去,我會很從容,很輕松。首席大概覺得我的表情有些僵硬,笑呵呵的說他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很悶,這個周末會安排團裏的同事帶我去遊覽美麗的大馬。“Malaysia,
  truly Asia。”他不無自豪的看向我。我沒說話。
  把行李送回Melia Kuala Lumpur,我獨自去Sungei
  Wang買手機。不想太早沒事做,我一個櫃台一個櫃台的仔細看,面無表情的聽著別人的推薦、介紹。最後,選中的還是那款索愛T610,連顔色都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我早就找到最喜歡的了,並沒打算換,買新的只是因爲一個意外。看起來完全相同的款式,感覺上卻和原來那個完全不同。我知道我在說廢話,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包括手機,也包括,人。
  以前,我不喜歡逛商場,如果要買什麽,就直奔而去,買了就走。現在,我總覺得時間多得難以打發,一天好像有25個小時,26個小時……怎麽也用不完,總能讓我閑下來,有時間去想……所以我很有耐心的一家店一家店的逛,拿著我新買的手機,裝著新買的卡。機械般的,手指劃過數字鍵,看都不看的按下一串數字,不按YES,只是一遍遍重複劃動著。我知道我這樣已經趨于神經質,就像團裏那位定音鼓,無論什麽時候腿都在一下一下顛著,打著鼓點。
  Sungei Wang也有一家Speedy音像店,幾乎這裏的每家商場都有,分門別類的碼放著各語種的CD,VCD,DVD。在一套香港連續劇VCD前,我停下腳步。封面上幾個俊男靓女或哭或笑,還有一個帽子上挂鈴铛的布偶。這部連續劇我看過,確切的說,看過其中幾個鏡頭,還記得那個布偶叫緣分娃娃。
  大四那年寒假前的一天,我和卓越把寢室的最後一批家當運往租住的單元房,在男生公寓一層的學生之家遇到姚佳。當時,她背對著我們,長卷發波浪般披散著,站在椅子上用一根塑料筷子調電視。熒屏忽明忽暗的變幻著。卓越叫她,她咚的從椅子上跳下來,抱怨著女生公寓的電視壞了沒人修,男生公寓的台被人調得亂七八糟。卓越問她是否願意到我們的新居看電視。她遲疑了一下,問站在遠處的我:“都搬好了嗎?別騙我去幹活,我可看完電視就走。”“你什麽活都不用幹。我保證。”對于姚佳,我除了內疚還是內疚。因爲無法彌補,所以更無顔面對。心裏不想讓她去,又怕她說不去。好像讓她看免費電視也算爲她做了些什麽。
  我們租住的房子離學校不遠,在南禮士路。東西還沒歸位,雜亂得堆了一地。三個人分工明確,我做飯,卓越收拾房間,姚佳看電視。卓越邊歸置雜物邊問姚佳:“你怎麽這麽好吃懶做?就好意思一點忙也不幫?”姚佳不搭腔,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好奇的看向電視。一個空姐和一個飛行員在機場大廳和對方講電話,說起一個叫Triangle的布偶。兩個人近在咫尺,眼拙似的,誰也沒看到。
  我做好飯,卓越也收拾得差不多,叫姚佳吃飯。她不動。屏幕上,空姐在哭訴,Triangle是個緣分娃娃,因爲它丟了,所以她錯過了他。電視機前,姚佳在流淚。她哭得很安靜,不出聲,連肩都不動。眼淚洶湧的流,從背後卻什麽也看不出來。卓越遞紙巾給她,她很認眞的擦拭臉頰和眼角,微笑著說:“該走了,今天我哥到學校接我回家。”Triangle,三人一組。緣分娃娃,操縱著三個人的命運。
  我欠她,卻無法補償。
  
  
   
  7
  
  卓越
  
  2004年1月9日 星期五
  秦霜的媽媽來了,我正在看電視。國際頻道的天氣預報和海浪預報。她驚異于房間的零亂,但沒說什麽,只是站著,看著我把沙發上的樂譜和報紙挪開,再優雅的坐下。她不知道我和秦霜的關系,只知道我們分攤房租。看著我把煙缸裏和煙缸外的煙頭包在報紙裏,她說:“怎麽抽這麽多煙?”我解釋:“那,都是我一個人,抽的,不是秦霜。”“我知道是你。”她很嚴厲,她說她知道秦霜被借調到外地演出,她今天是順道來看我。她知道現在是演出旺季,我一定沒好好照顧自己。又教育我年輕人應該積極向上,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能沈溺于不良嗜好,煙酒有害,等等等等。我很感激,她把我當自己的兒子,管的比我那個整天忙于事業的親媽還多。如果她知道我和她兒子的眞正關系,還會不會這麽關心我?她是一個好母親,值得尊敬的長輩。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
  那天我下班回來,在房門口遇到等候在門外的她。她雍容華貴,言語溫柔,說起秦霜總是“我家小秦”如何如何。在她的描述下,秦霜就象《紅樓夢》裏的寶二爺,孩子氣,任性,驕縱,善良……有女人緣。我笑眯眯的聽著,覺得她講話的神情、口氣很像賈府第一夫人賈母。“寶二爺”回來了,笑嘻嘻的叫“媽”。好像亂了輩分的現實版《紅樓夢》。秦霜去廚房做飯,“年輕賈母”驕傲的說:“哪個女孩兒要是嫁給我家小秦,才有福氣呢!”她又說:“前些年,我家小秦女朋友不斷,走馬燈似的換,我就擔心呀,怕他的心玩野了。這兩年,他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了,我還是擔心,怕他挑煩了不肯再找。”
  飯後,“年輕賈母”啜著綠茶仍不忘對我們諄諄教誨,從吃飽吃好增強體質,講到年輕人要尊老愛幼愛祖國。我被“年輕賈母”的長篇大論折磨得耳根發癢,偷眼看向“寶二爺”,不禁心生敬佩。只見他一雙大眼忽閃忽閃,聽得津津有味,神情專注而認眞。“年輕賈母”越講越有精神,話題拐個彎講起了越王令:“越王勾踐頒布過一條法令,女十七不嫁,其父母死罪;男二十不娶,其父母死罪。這老黃曆現如今說起來是個笑話,可你們想想,哪家的孩子老大不小的不結婚,做父母的不著急上火?你們倆呀,趕緊著手,別讓我們做家長的操心。”我再看“寶二爺”,仍是一副笑模樣,時而點點頭,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年輕賈母”的話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裏。
  仔細想想“年輕賈母”的話,都是實實在在的大白話,句句在理。“寶二爺”呢?他畢竟和我不同,他可以喜歡女人,也可以和女人……也許,他眞的是膩煩了,才會和我這個男人攪在一起。看他鎮定的樣子,也許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他遲早會離開我,娶一個有福氣的女人。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下沈,下沈到比馬裏亞納海溝還要深的地方。“小卓,我的話你一定要聽,不然我可要請你爸媽給你施壓。”“年輕賈母”提高了音量。“一定聽,一定聽。”
  我猛然驚醒,俯首貼耳像賈府裏聽話的小厮。
  “年輕賈母”走了,“寶二爺”又變成了秦霜,擠進我的懷裏磨蹭著。屬于我的秦霜。可是,能屬于多久呢?不如就截止到現在。長痛不如短痛。兩個人拉扯著,糾纏著,脫去衣服倒在床上。我聳動雙肩,止不住顫抖,想著這是最後一次。“怎麽了?怎麽了?”他俯在我的背上吻我的後頸,“哭了?”“你慢點!”我的臉埋在蓬松的枕頭裏,聲音沈悶。“慢不下來了!”他沒心沒肺的笑。
  “你媽顯得夠年輕的。”秦霜笑:“馬屁當著正主兒的面拍才有效。”我說,我媽的歲數一定比她大,因爲我不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我父母在我之前曾有過一個女孩,5個月的時候因爲一樁小車禍掉了。“要不然,就沒我了。和你在一起的,就是那個女孩兒。”他撇嘴:“傻。如果她是你,沒准兒我們一輩子都不會遇到。”
  “明天你搬走吧,或者我搬。都行。”
  我溫和地說,手指穿過他濕漉漉的額發。他打開我的手,“呼”的坐起來:“你幹什麽?我招你惹你了?”氣咻咻的。“沒有啊!你很好,是我招你了,惹你了。”我難得的好脾氣,“散了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女朋友……”
  “你什麽時候跟我媽一條心的?我有一個媽已經夠了,輪不著你充數!”他打了我一巴掌,沒打中臉打在了脖子左側。手法挺怪,大概想打耳光中途又改了主意,手收不回來只能改變方向。“你不是也答應你媽了嗎?”我微笑。嘴眼都在較勁兒,估計比哭還難看。“誰答應了?答應什麽了?你哪只狗眼看見的?”
  “……你媽說越王令的時候……你……”“你腦子進水了?”他抓起枕頭狠狠摔在我臉上,“對付唠叨,最好的辦法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走著神假裝認眞聽講,這招我不信你上學時沒用過!”我搖頭:“難怪所有人都喜歡你,你太會糊弄人了。”他掐住我的脖子:“反正我沒糊弄過你。”
  我想,秦霜的選擇到底是個變數。現在不能果斷,那就等他變了再結束吧。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不想拖拉又舍不得放手,眞是矛盾。于是,兩個人繼續。我有些激動,用力的衝撞,帶著劫後余生的瘋狂。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看《玫瑰騎士》的歌劇錄影帶,秦霜捧著一杯潤喉的“胖大海”坐在我雙腿間的地板上。“我想,把這套房子再裝修一下。”他小聲說,馬克杯熨鬥一樣在我的大腿上輕輕滑動。“不用吧?租住的房子……”我皺眉。我們剛買了那輛“富康”,銀行存款目前爲零。“只把臥室弄一下……”他的聲音更小,臉卻更紅。“怎麽了?臥室不是挺好的。你想怎麽改?”我有點擔心他從網上看到什麽新花樣。“我想,把臥室弄得和練琴的房間一樣……”租了這套兩居室之後,我們只請人把用作琴房的那間做了隔音層。“哦。爲什麽?”他把馬克杯放在地上,側過頭說:“你還有臉問我?剛才我在電梯裏碰到隔壁的王教授,被他狠狠數落了一頓。說什麽年輕人晚上娛樂多,但要講公德,不能影響別人休息……”我笑得喘不過氣來,仰倒在沙發上:“你昨天叫得……確實……確實……很娛樂……”“你還笑?”他惱羞成怒的騎在我身上,雙手擰住我的臉。馬克杯倒了,地板上汪著水,泡開的“胖大海”搖頭晃腦的從杯子裏遊出來,偷窺。
  
  秦霜
  
  2004年1月9日 星期五
  排練休息時,小提首席跟我說,已經和我們團裏聯系過了,正在談待遇和假期,應該沒問題。正說著,一個小夥子從我們身邊經過,首席叫住他,說團長要他這個周末陪我逛馬來西亞。顯然他們事先並沒有說好,小夥子有些吃驚,嗫嚅的說:“這個周末……”不等他說完,指揮把首席叫走了。小夥子爲難的看著我,我無所謂的說:“沒關系,我不用人陪。”可能不敢違抗首席的命令,他說他是有安排,不過也是去觀光地,可以帶我一起去。我也不願周末一個人發呆,就同意了。“如果這眞的沒讓你爲難。”我補充道。沒想到他當天晚上就要出發。我和他約好,排練結束我先回飯店換衣服拿生活用品,再去Nilai跟他會合,一起去佛光山。他叫Kevin
  Goh,大家都叫他阿開。
  排練結束,我剛回到飯店,就接到姚佳的電話。有點意外。她問我是不是答應延長合同,我說是,不過兩個團還沒談好。她說:“馬來西亞眞的那麽好?”我說:“是啊!每天都是大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嘛。”她又說:“那愛情呢?萬物生長還要不要愛情?”我笑:“萬物啊,那要先問一下你家貝貝了。這裏全年都是夏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鬧貓呢!”
  貝貝是她養的一只長毛波斯貓。
  閑聊幾句挂了電話,我換上短袖襯衫和休閑褲,收拾幾件隨身用品,就坐上出租車去Nilai。路上塞車特別嚴重,十分鍾走不了50米。我不停的看表。司機說,每個周五都這樣,因爲全國的馬來人都在這個時候去清眞寺。我有點不知所措。鐵定要遲到了。司機建議我去坐KTM:“那個是火車來的,不會塞車。”我隱約看到站台的時候,一場瓢潑大雨下來了。馬來的天氣很有規律,每天下午都有一場雨。有時大,有時小,但時間都不長。大家也沒有帶傘的習慣。下雨了,找個地方避一下,一會兒雨就停了。我看離車站並不遠,而且時間不夠了,就緊跑幾步,沒去避雨。還好,很快就來了一輛車。我渾身濕淋淋的坐下來,用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車廂裏人不多,空調溫度很低,車窗上有一層霧氣。我感到有些冷,抱起雙臂,又想起姚佳的電話,想起她的貝貝。
  “你不會那麽冷血吧?”姚佳捧著寵物籃站在房門口。籃裏的大白貓探出頭來,賣弄風情。“眞的不行。”我站在一尺遠的地方,單手扶著門框,並不打算讓客人進門。卓越走過來問什麽事。眼神複雜。姚佳說,她被借調到南方某兄弟樂團一個月,想托我們照顧貝貝。“求了秦霜一天,他死不同意。卓越,咱們可是老同學。”姚佳舉起那只長毛波斯貓,“貝貝很乖的。”卓越看向我。我想我的臉色有些發白,表情一定也不大自然。他定定地看著我,想說什麽,又咽回去。“我做主收留貝貝了。”他抱起大白貓轉身。我後退了一步,欲言又止。門被讓開,姚佳把貝貝的生活用品和口糧放在客廳一角。
  貓主人千恩萬謝的走了,許諾回來請我們去花正吃日式燒烤。我像門童一樣站在門側,有些瑟縮。卓越抱著貝貝走近我,舉起一只貓爪伸向我的臉:“扇他!”我想他是借貝貝說了眞心話。他一定覺得我那副竭力想和姚佳撇清的嘴臉非常欠抽。越抹越黑。身正不怕影子歪。這是至理名言。貓爪離我的臉還遠著呢,我的頭已經偏向一側,擺出一副引頸受死的怪模樣。他湊過來,在我拉長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抱在他懷裏的貝貝,討好的用圓腦袋碰了碰我的胸口。我驚跳著往房裏退。他先是擰眉,然後壞笑。左手握著貝貝的兩只前爪,右手托著兩只後爪,把貓像衝鋒槍一樣端在胸前。“不許動!再不投降斃了你!”他板著臉,手裏的貝貝式“衝鋒槍”瞄准我。我谄媚的笑:“別鬧了,我……”“少廢話!舉起手來!”我隨著他的逼近一步步後退,遲疑著,舉起了雙手。“我代表人民代表黨,槍斃你這個狗叛徒。”他對著我晃動手裏的“衝鋒槍”,嘴裏哒哒哒,“衝鋒槍”喵喵喵,我這個“叛徒”屹立不倒。他抛開手裏的武器,把我撲倒在沙發上。我握住他的兩只手腕撐在半空,有些害怕,有些爲難:“卓越,我……嗯……”嘴被堵住,手也軟了。“叛徒”不再負隅頑抗。
  制止住鬧鍾的鳴叫,卓越習慣性的眯著眼睛吻我的臉。這一次,少了晨曦中的纏綿。他迅速起身擰亮了台燈。“燒這麽厲害?晚上怎麽不叫我?”燈光下,我哭喪著臉:“我對貓狗過敏。”掀開被子,卓越打了個冷戰。除了臉頸手腳,我全身上下遍布紅疹。“送你去醫院。”卓越幫我穿衣服,我軟軟的靠在他的肩上伸胳膊擡腿。“破事兒。煩。”我小聲嘟囔。主語不明。卓越要抱我,我死掙著不肯。覺得一個大男人被人橫抱著很沒面子。
  我們並排站在電梯裏,我半閉著眼睛靠著他,他從背後攬著我的肩。電梯裏很安靜,能聽到我因高燒而變得粗重的呼吸。電梯在9層停下,上來一對背負寶劍的老夫婦。四只眼睛齊刷刷向我們行注目禮。“小夥子病得不輕呀。重感冒?”在卓越發火之前,女劍客率先開口。“寵物過敏。”卓越想起家裏的貝貝,像看見了救星,“阿姨,能不能幫我們照看一只很乖很可愛的小貓?”
  我是被卓越從車上抱進急診室的。我已經沒力氣逞強,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蕩在半空的腿腳驅逐著擋路的人群。醫生吩咐護士給我打點滴,退燒的,抗敏的,好幾瓶。我燒到了39度5。“我這人,眞不怎麽樣。”卓越看著我手背上粘著針頭的白色膠布。“你又不是貝貝。”我側過臉微笑。“兩碼事。”他站起身,“我先走,一會兒回來接你。點滴快完了記著按鈴叫護士。”我提醒他別忘了跟團裏請假,他讓我別操心了:“也不怕把心操碎了。”
  點滴快打完的時候,卓越回來了,帶來一保溫桶白粥。他讓我先喝粥,他去劃價、拿藥。粥不好吃,水加少了,又稠又粘難以下咽。他拿著一大包藥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小口小口的抿。他瞪眼:“你敢說吃不下,信不信我捏著鼻子灌你?”我翻白眼,舀了一大勺粘乎乎的漿糊送進嘴裏。粥裏,有濃得化不開的東西。
  一進家門,我就皺鼻子:“什麽味兒?怎麽像太平間?”房間裏有很濃的消毒水味。“還不是你鬧的。”卓越橫眉,開大空調的暖風,“脫衣服,幫你塗藥。”我笑著躺倒在新換的被褥上,陷進洗衣粉和太陽的芳香裏。沾了樂膚液的棉簽在我身上塗塗抹抹,有絲絲涼,但很舒服。“比早上好多了,都平了,還剩一些紅點。”卓越笑,“小東西上也有。”我哆嗦了一下,撐起上半身罵:“你混蛋!”他點頭:“說得對!”
  
  
  
  8
  
  秦霜2004年1月12日 星期一
  上個星期五,我從KTM下來的時候衣服還潮著。不過馬來西亞的雨很幹淨,沒留下什麽汙迹。上了阿開的本田,他問我是不是淋雨了,我說是。他說不好意思,我說你又不是龍王爺。接著我就打了幾個噴嚏。他又說不好意思,問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說:“在北京,打噴嚏可是有講究的,那叫一想二罵三惦記。”他輕松下來,笑著問我:“你剛才打了三個,是哪一位在想你?”“實話告訴你,我剛才有意忍住了一個,不想讓那個人連著罵我兩句。”我哈哈笑。卓越,會想我,還是罵我?
  到了佛光山,我才知道阿開的安排。他是到那裏做義工的。他塞給我一罐可樂和一盒黃梨炒飯,讓我自己到裏面去逛,說是有活動。然後就像個搬運工一樣把成箱的飲料從庫房往攤檔前運。他換了一件深藍色的圓領衫,前胸印著“佛光山燭光法會”幾個白色的漢字。
  我沒吃多少炒飯,倒是幾口就把可樂喝光了。卓越以前給我起過一個日本名字,三口一聽。還眞是三口喝完一聽。我捏著空罐笑了。
  法會開始,我捧著僧人發給我的一塊扁圓的蠟燭,站在隊伍裏像個傻冒兒。因爲無聊。夜風很大,小小的燭光顫微微就熄滅。穿長衫的僧人再次幫我點燃,不說什麽。我很少抽煙,身上沒有打火機。不象卓越。無論我怎麽又捂又擋,手裏的蠟光就是抵不過竄過來的風,那個灰袍的僧人不厭其煩的一次次幫我點燃。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懷疑發給我的蠟燭有問題。不然,爲什麽別人都不這樣?“不會燙到你啦。試試看,不想自己,只想不要它滅掉。”輕聲的交待小孩子,卻不肯告訴我。他不知道,我這麽大人,也笨到要人教。把燭火圍攏在掌心,不象剛才那樣一感到燙就松動手指。有一點灼痛,但確實不會燙傷。不想自己,只想不要它滅掉,燭光就一直在我掌心跳動。我看到清瘦僧侶的微笑。感情呢?
  
  我靠著樹幹看著阿開忙碌,收遮陽傘,搬桌椅。桔色的燈光下,他擦著腮邊的汗跟我說不好意思,還要我等。我想跟他說謝謝,想幫他幹點活,可我的腿發軟。借著樹幹這個靜止的參照物,我知道我在發抖。好像已經化身成了樹上的一片葉子。坐上他的車,我困倦得閉上眼睛,朦胧間聽他說現在帶我去浮羅吉膽島(Pulau Ketam),他家的祖屋。
  醒來已經是周六下午,我躺在阿開老家祖屋的床上,窗外就是大海。阿開說:“我被你嚇慘了。”我說不好意思。他也說。這個詞,在我們之間的談話中使用頻率很高。他端給我一碗蔬菜粥,濃稠恰好,鹹淡適中,很香,很軟,比卓越煮得爛糊糊好吃一百倍。可我,怎麽也吃不下。阿開善解人意的接過我沒吃完的粥碗,要我好好休息。
  躺下就一直昏沈沈的,有時醒過來,似乎吃過一點東西,又睡。能感覺到,溫度又升上去了,眼球又熱又脹,像丹爐裏的孫悟空,快要修煉成火眼金睛。有人來了,擺弄我,大概是請來的醫生。溫度又一點點降下來,意識也一點點回歸,看見床邊的點滴架和阿開,還有窗外的夕陽。“醫生來過了,放心,只是重感冒,幾天就好。”阿開說,“這兩天,被你嚇得好慘。”“兩天?今天是?”“12日,星期一。我已經跟團長請過假,他要你安心養病。”
  一個人躺在床上,很沒出息的又想到卓越,想到燭光法會上聽到的那句話。我一直都很自私,只想到自己被傷害,從來沒有設身處地的爲他想過。他心裏的疙瘩、痛處,從來不說,我也不問。就是感覺到了,很快就忘記。他難得說出一句,我又只從自己的角度去想。只是向他索取,索取他的愛,他的關心,他的溫度……他說別想把我當女人時,心裏一定也不好受。因爲他愛我,也想我愛他。我應該告訴他的,我從來沒把他當別的什麽人,他就是卓越,一個我愛的人。如果他不信,我可以,可以只讓他……本來,我就從沒在意過那個位置。可我卻跑了,賭著氣任性著,自以爲很有理的自憐自愛著,跑了。
  “打個電話給TA吧!”阿開說,遞給我電話,微笑著,“出門在外的人,都很脆弱,大病一場之後,最想跟家裏人抱怨點什麽。”我羞赧的低頭,接過電話急不可待的撥號,想把剛才想的話告訴他。家裏的電話和手機都沒有人接。兩個小時以後,再試,盲音。再試,還是盲音。“別急,明天再打好啦,也許出去了。”我惶惶的睡下,夢見卓越說,別再回來。醒來滿眼的淚,連一側的耳窩都是濕的。
  2004年1月13日 星期二
  病基本好了,阿開說,明天和我一起回吉隆坡。不停的給家裏和卓越的手機打電話,每次都能打通,只是沒有人接。
  
  2004年1月14日 星期三
  回到吉隆坡。一直給卓越打電話,在飯店的房間裏,在國油管弦樂禮堂的後台,在洗手間,家裏電話和手機輪換著撥。總是沒有人接。
  2004年1月15日 星期四
  一整天都在撥卓越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晚上,我對著嘟嘟鳴叫的話筒說:“卓越,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上次給他打電話,我不出聲,他都能確定的叫出我的名字。這次,根據“無法識別”的提示,他一定知道是誰。也許,他只是不想接。我懂了。
  然後就和團裏那幾個台灣來的樂手去K歌。做我們這行的,永遠跟不上流行歌曲的風,就會唱一些年代久遠的老歌,《小城故事》,《新桃花江》,《采紅菱》,等等等等。“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我聽的人家說。說什麽?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比不上美――人――多……”“咱們倆一起采紅菱,啊采紅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每唱到“妹有心”時,幾個人就齊唱,故意唱成“沒”有心。哈。郎有情,沒有心。
  
  卓越
  
  2004年1月12日 星期一
  今天起連著三天在X委禮堂上新春音樂會。除了上午的合練和晚上現場的一次彩排,下午的空當我一直在家裏的琴房單練。拉小提時的專注幾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今天的返場曲是聖桑的《引子和回旋隨想曲》,整個下午我都在練其中複雜的華彩樂句。就在我以極快的速度演奏琶音和分散和弦時,手裏的瓜乃利似乎出了問題――琴馬向拉弦板一傾斜就發出明顯的噪音。排除弦和琴馬的毛病之後,我用16倍的放大鏡檢查琴身,發現一處細微的裂縫。這是必須換琴才能登台的大問題。好在我還有一把瓜式琴放在團裏。家裏那把斯式琴已經很久不用了,因爲受秦霜影響我越來越偏好瓜式琴那種顆粒感的物殊音色。我有些無能爲力,這個人再一次闖進我的大腦。
  我點上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幹脆噙在嘴上,騰出手去解衣褲……最近煙抽得越來越凶。他走了18天,我又變成了大煙鬼。他總是在我噴雲吐霧時搶走我嘴上的煙,放進自己嘴裏。我知道他沒煙瘾也不喜歡煙味,這樣做無非是逼我親手把自己點燃的煙再親手熄滅。然後他就在一旁得意的笑,嘴角微微上揚。他的嘴唇很軟……他的後背有薄薄的肌肉……他的髋骨……
  我迅速整理衣服下樓。我要先趕到團裏拿琴和演出服再去X委禮堂,時間不是很寬裕。衝出樓門的刹那,我嚇了一跳。樓前的空場上站了上百號人,統一的白色中式練功服腰紮紅綢帶手持兵刃,一個個身形矯健頭發花白,難不成這是在拍老年版古惑仔?“小卓!”一位大媽級的俠女端著寶劍走到我面前。是上次秦霜過敏症發病時幫過我大忙的劍客阿姨。“您這是?”“今天我們老年活動中心有團體表演。”臉色比我還紅潤的阿姨意氣風發,“好久沒見到你們,小秦最近沒犯過敏症吧?”我胡亂搖頭打哈哈。心裏拗口的念叨著,但願馬來西來的貓狗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她熱心的說她有個老關系,301醫院的,專治各種過敏症,改天介紹秦霜去看看。“就算治不好,好歹能告訴他一點預防方法,看上回把你急的。”我匆匆道謝走向停車場。他還會再給我機會讓我他著急嗎?
  不知道釣魚台又宴請哪國賓客,長安街雙方向禁止通車。我被困在立交橋上像關在牢裏,進退不得。30分鍾之後開始放行。我給團裏的同事打電話:“我不跟團裏的車走了,現在直接去X委禮堂。幫我把Locker裏的琴和演出服帶過去。”觀衆已經開始入場。我是從停車場跑到演職員入口的。琴和演出服先我一步。一個身穿鐵灰色制服的保安員攔住我,要我出示證件。我摸了一下兜才想起昨天放進演出服裏沒掏出來。我向他解釋,他讓我回單位開證明。我想打電話找同事,手機好像忘在了車上。我說快開場了,你可以跟我一起進去問我們團同事。他說他跟我進去就是擅離職守。這時過來一個穿軍大衣的男人,推搡著我說:“出去出去,少跟這兒裹亂。”我的火竄上來,揮開胳臂甩開他抓著我衣領的手。“你知道老子是誰嗎?”他後退一步,狂妄的瞪我。想也沒想,我就擡腿,一腳踢在他的臉上。他哀叫了一聲,雙手捂臉,血從他的指縫間湧出來。我愣怔著,也恍惚著,看著他手背上的紅。
  兩個人不再理我,一個衝進保安室,一個捂著臉哀號。我順利進門,走進更衣室。剛把襯衫塞進長褲,褲鏈只拉上一半,警察就進來了。神速啊神速,人民警察眞有效率。出示逮捕證,戴銀手镯,按著我簽字。跟演電視劇似的。同事全都一臉驚恐,以夾道歡送的隊型目送我被帶走。
  後來得知,我打的那人是個派處所片兒警,剛退伍,保安的老戰友。他那天是專程找戰友敘舊,順便“執行公務”。現在,他躺在醫院裏,眉骨和鼻梁骨折。我好像很輕易就能造成這種傷害。
  
  2004年1月13日至1月15日
  被拘三天。待遇比我在警車上預想得要好。
  
  2004年1月16日 星期五
  中午從拘留所回到團裏,先是團領導召見,後是同事采訪。還眞是忙。我跟團長說,是我年輕太衝動,處事不夠冷靜。我又跟同事說,是那小子欠揍,太他媽猖狂。到底因爲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或許兩個原因都是,也或許都不是。同事說我當時很鎮定,像走向鍘刀的劉胡蘭。我說那才不是鎮定,是識時務。那陣勢,除了乖乖聽話,沒有別的選擇,就算躺地上裝死也躲不過。
  下午傳票到了。公訴案,2月16號上庭。我也找律師,找關系,表面挺積極,心裏卻不是很在意。也不是破罐破摔,就是覺得這事由不得我。我總覺得,好多事情,要看另一方怎麽想,不是一個人一廂情願的傻使勁就能成的。這不,人家放出話了:撤訴?私了?沒門!!!只聽說過警察打人,沒聽說過警察挨打,我就是要出這口惡氣。
  晚上,姚佳打來電話,問我怎麽回事。“打了個人,碰巧是個假‘便衣’。”“就是說,他們傳的是眞的?”“說說說說,傳到你們團的是什麽版本?”“卓越,你不是那種容易衝動的人。”我幹笑:“哈,我難得做一回熱血青年。”“你到底有沒有給秦霜打電話?”話題跳躍太快,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是因爲他吧?你們出問題了?”我急于堵她的嘴,專挑最刻薄的字眼:“這好像不關你的事。”“那,我挂了。”她很輕很輕的說。
  挂上電話,我又後悔。這眞的不關姚佳的事,她沒做錯什麽,我卻惡意的拿話刺她。眞混。
  
  
  
  9
  
  卓越
  
  2004年1月17日 星期六
  看到姚佳的前一秒鍾,我還閉著眼睛。聽著急促的門鈴聲,我幾乎是從床上爬過去開門的。我不記得昨天是幾點鍾睡的,只記得秦霜的臉在我眼前晃啊晃。暈乎乎的看天色,竟然已是下午。
  “昨天給你打電話,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她站在門外,沒有進來的意思。“是我態度不好,對不起。”我側了側身,“進來坐。”她示意我看她手裏的寵物籃:“秦霜他……”“進來吧,沒事兒。”他不會回來了。就算我把家改成寵物樂園也與他的過敏症無關。姚佳略顯拘謹的坐在沙發上,輕輕撫摸趴在她腿上的貝貝。“秦霜在馬來管弦樂團的借調合同要延長到一年。他已經口頭同意了,只等兩個團的頭兒談好價錢。”“是嗎?看來他很適應熱帶環境啊!”我擠出一個僵強的微笑。“他不會眞心要簽這麽長的外調合同,你一定也不願意。”“那是他的事,已經跟我沒關系了。”我站起來,摸貝貝的頭,“你怎麽了?怎麽蔫兒了?”“又拉又吐,我等會兒帶它去巴比堂。卓越,你……”“等我會兒,洗漱一下陪你一起去。”她似乎還想說什麽,我急忙補充,“幾分鍾就好。”
  臉上還帶著水迹,我開車載著姚佳和貝貝去它的合同醫院巴比堂。這年月,眞是衆生平等了,連貓都有主治醫生。姚佳說,這家巴比堂沒有停車場,把車擱附近那條街上就行。又補充,那兒老停著好多車。怕她懶得走路,我把她放在街口,一個人開車帶著貝貝進去找車位。停好車,我抱著寵物籃下來,聽到一個軟膩的女聲:“啊呀!這籃裏是什麽呀?好可愛喲!”明知故問,傻子也知道這是貓。我冷哼一聲,打量身後的女人和她身後俗豔的美發廳,再掃視整條街,恍然大悟。“這是雞。”我很嚴肅。“嗯?”她吃驚的看我,又看貝貝,臉瞬間漲得通紅,推開身後的玻璃門和裏面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很快就出來兩男一女,把我圍在中間。姚佳跑過來,挽著我的胳膊跟他們解釋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受了點刺激……”我被她拉著往外走,那幾個男女在後面叽叽呱呱的說笑。
  我甩開她徑直走,她在後面一溜小跑的緊跟,叫著我的名字。我站在斑馬線前等紅燈,她追上來站在我身邊,說:“卓越,你冷靜點!”“對對對!我是不冷靜,我是受了刺激。就因爲那個混蛋合同延期了,就算不延期,他回到北京也不會理我了。”我猛然轉頭,不看她,“這下你滿意了,我們倆掰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站在馬路邊,等著紅燈變綠,綠燈又變紅。我扭過頭,她仍背對著我。我說對不起,發自內心的說。她轉過身,接我手裏的寵物籃,輕輕叫:“貝貝,哦,貝貝,你怎麽樣了?”
  貝貝在打吊瓶,閉著眼睛,姚佳輕輕撫摸它的肚子。我又說對不起,姚佳看著我笑:“你別沒完沒了啊。”頓了頓,又說,“你暗戀過別人嗎?”“嗯?暗戀?有過。”“是秦霜?”看我點頭,她又笑,“我也是。第一眼看見他就著迷了,就等著他注意我,愛上我。”我吃驚的看著她,沒想到她那麽早就喜歡上秦霜。“呵呵,眞傻。他是音樂學院的萬人迷啊,有多少女生喜歡他,圍著他轉,他哪有功夫看我一眼?我偷偷注意著他,看著他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都沒和他說上一句話。”確實如此。那時候的秦霜,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女孩子,不象樂手,倒象個面首了。
  “後來四重奏和他分到一組,總算有了接近他的機會,可他對我還是很冷淡。我矜持了三年,再等就眞的沒機會了。所以我開始采取主動――主動的接近你,因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又笑,“夠傻的吧?愣是沒看出你是最強的對手。我想著,最好的朋友往往最喜歡互相比,通過你他一定會注意到我。有段時間,我還以爲我成功了呢,沒想到是幫你成功了。秦霜是吃醋了,沒想到是吃你的醋。”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不過,當時幾乎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曾有過錯覺,姚佳是先喜歡上的我,又被秦霜沒義氣的戗走了。原來,是這樣。“算是報應吧。我想利用你,沒想到送上門去被你利用。”她擡頭看我,急忙解釋,“你別往心裏去啊,我沒責怪你的意思。感情這種事,誰說得清呢?”
  我坐在寵物醫院的沙發上,比人的醫院還舒服,環境也好。我想著秦霜,想他爲什麽會喜歡上我。他一直是個跟著感覺走的人,很少能說出個爲什麽。跟以往那些女朋友也是,好了分了,全憑感覺。跟我也是一樣。應該是。
  “你一直都對他不放心吧?忌諱我和他在一個團裏,是不是?”我想說不是,可是卻點了點頭。“其實,我沒機會的。”她低下頭,一顆水珠叭嗒就落在貝貝身上,又被迅速抹去,不留一點痕迹,“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他親口跟我說過。”
  姚佳說,能和秦霜分到同一個樂團,她很興奮。她不信他是眞的同性戀,她覺得她還有機會,所以仍主動接近他。我心驚,沒想到我曾經處于那麽危險的境地。只覺得她不會死心,但沒想到她會主動爭取。她還說,後來秦霜找她談,跟她說,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已經找到最愛就不會再愛上別人。那個最愛就是我。我徹底傻掉。我們之間誰也沒說過那個字,總覺得很傻很肉麻。而且我以爲,“維也納”臨走之前關于最愛的說法,他因爲搞不懂,早就忘了。原來,他一直記得。
  “佳肴,對不起,我有點急事,我得馬上去辦……”我站起來,說得亂七八糟。姚佳了然的笑了一下,衝我擺了擺手。
  我跑出巴比堂,邊走邊打手機,秦霜的房間裏電話沒有人聽。也許在上音樂會。我飛車回家,像上次貝貝光臨之後那樣,徹底大掃除。開窗換空氣,用消毒液擦家具洗地板,換被單沙發罩。消除所以貝貝可能留下的氣息。他就是再抱怨家裏像停屍房也不行,我不會再讓他生病,過敏症也不行。
  一切收拾停當,連車都送去內外大洗過,天已經全黑。再給他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在黑暗裏踱步,握著步步高。一定要打通,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跟他說――回來!7點鍾左右,再打過去,通了,然後聽到他的聲音:“餵?”有點沙啞。忽然就緊張得說不出話,嘴張了幾下發不出聲音,嗓子好像哽住了。“餵?”他似乎很疲憊,透著不耐煩。“秦霜。”我叫他,大口的喘氣。沈默,可怕的沈默。兩個人都不出聲,聽著彼此的呼吸。
  “回來!”我大叫。堵著的東西終于衝了出來,終于暢通。他不說話,只是重重的呼吸。然後電話就斷了。我再打過去,總機小姐說:“I'm sorry, sir, the line is busy. Please call back later.”我又拿著電話踱步,手上全是汗,兩只手輪換著,一只拿話筒,另一只就在褲子上抹汗。再打,占線。再打,還是占線。瀕臨崩潰。
  7點40分,電話通了。但是沒有人接。總機小姐答應請客房服務員去看一下,要我10分鍾後再打過來。漫長的10分鍾之後,她告訴我,xxxx房間的客人不在房間。
  怎麽辦?怎麽辦?他不肯接我的電話。他不想回來。他的合同要延期,延期之後他會簽更長的,反正就是躲開我。不行,我不能讓他再跑了,就是抓,就是綁,我也要把他弄回來!他說他找到了他的最愛,難道他不知道,我也找到了。
  明天,明天一早,先去找團領導,開證明寫保證,同意我去馬來西亞。然後再去派處所,求他們把扣留的出國證件先還給我……
  
  2004年1月18日 星期日
  一早,天還蒙蒙亮,我就跑到團長家裏,軟磨硬泡的求他給我寫擔保。老人家穿著睡衣在擔保書上簽字,蓋章,不忘教訓我:“早幹嘛了?現在後悔了吧?”我眞的後悔了,比被押上警車的時候還要後悔。如果沒有這檔子事兒,我已經飛到吉隆坡抓那個死小子去了。
  拿著團長的擔保,我去街道派處所,一老一少兩個警察一口一個不行:“案子還沒結,哪能讓你出國?老老實實家呆著等著上庭吧。也甭想著遠處的新馬泰了,逛逛咱北京的新馬太得了……”
  從派處所出來,我頭重腳輕的往家走,心裏恨恨的:別逼我,別逼我偷渡!
  
  秦霜
  
  2004年1月18日 星期日
  昨天沒有音樂會,排練結束回到飯店,接到卓越的電話。他叫我名字的時候,我以爲我在做夢。我找了他4天都找不到,這會兒他又打電話過來。奇怪的有點不眞實。可是,他在電話裏說“回來,”我又聽得眞眞切切。我想說,好,我現在就回去。可我說不出話,喉嚨堵住了,話不能從嘴裏說出來就變成液體去了另一個地方。果然是七竅相連。
  我果斷的挂了電話。我不能浪費時間,我要馬上跟這邊樂團的領導請假,還要打電話買機票。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見到他,因爲他說――回來。晚上從馬來西亞去北京只有新航一個航班,9點45從吉隆坡起飛,到新加坡轉機,第二天早上7點就能到北京。毫不猶豫,我拿了證件,直奔機場。在新加坡機場,看到Subway快餐,這才想起還沒有吃晚飯。那兒的金槍魚三明治味道和北京的不太一樣,雖然只有我一個人這麽認爲。但我堅持。
  清晨,從北京機場出來,我迅速鑽進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著我單薄的衣衫一臉同情:“穿這麽少沒人接啊?那我把暖風開大點。”
  我說:“謝謝您謝謝您,出來太匆忙忘了北京還是冬天。不過我還眞沒覺著冷。”司機笑:“年輕人火力壯啊!”我呵呵傻笑,像個二百五。胸中好似烈火燒。
  他不在家,我挺納悶。這麽早,他幹什麽去了?上樓的一會兒功夫,已經凍透了。我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穿上浴衣吹頭發,這時聽見門響。他倒在沙發上,看到我從浴室出來,又一躍而起:“你怎麽進來的?你的鑰匙……”我低頭,臉有些發燒:“腳墊下面還有一把。”“昨天晚上電話斷了之後,我就一直找你,不是占線,就是沒人接。你搞什麽鬼?”“是我挂的。我趕著打電話訂機票,向團裏請假。然後就搭夜機回來了。你大清早的幹嘛去了?”“我?我求爺爺告奶奶的想辦法去馬來西亞。”“媽的,爲了你,我,我差點去偷渡!”他走近我,咬牙,“讓你跑!”一記耳光,響亮的落在我的臉上,火燒火燎。我沒有撫臉,以閃電的速度回手一掌,清脆的掴上他的左頰,“讓你不信我!”兩個人對視,然後,吻的天昏地暗。
  “減肥減過了。”他扯開我的浴衣帶子,又捏我頰上的肉,手指用力。“大概是那邊天氣太熱,影響食欲。”我心不在焉的回答,手指撫弄開他的衣扣。“幾乎天天下雨,還熱?平均氣溫也比北京的夏天低好幾度……”他忽然住口。中央台的國際頻道,每天准點播報世界各大城市的天氣情況。有個人,在北京,每天按時收看,只關注吉隆坡。我直視他,看進他的眼睛。“上床去!”他抓住我的肩讓我轉身,用力推我。我被推得腳步踉跄,有水樣的液體從眼中漾出。我趴在床上,把臉和水都藏在臂彎裏。他側身躺在我身邊,食指和中指像兩條腿,一步一步,踮著腳尖從我的後頸沿著脊椎向下踱。“別玩花樣!”我甕聲甕氣的警告。他搖我的胳膊:“你先來。”當然明白他的用意。我不敢擡頭,現在,我一定雙眼通紅像微醺的兔子。“……其實,我……並不在意……”他嗫嚅。“我知道……”有些話,不需要語言也能傳達。因爲我終于懂得:不想自己,只想不要它滅掉,愛情就會閃亮到最後。
  
  
  
  10
  
  卓越
  
  2004年1月19日 星期一
  昨天早上,我失魂落魄的從派處所回到家,他竟然在房裏!一個我正在千辛萬苦尋找的家夥,突然出現在面前,對我的心髒眞是一次考驗。我想起來,他媽媽好像是說過,他有在門口腳墊下面藏備用鑰匙的習慣。這個笨蛋,現在誰還敢這樣?地球上的賊都知道了。
  回想起一整晚加一個清早的慌亂與心悸,我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他也毫不示弱,回我的那巴掌比我更狠。這也算公平。像兩年前那個冬夜,打完我們便吻在一起。吻得很深很久,幾乎窒息,似乎要補回這一個月所欠下的。疼痛之後是甜蜜。
  “我要看著你的臉。”他吻我,也撫摸。“隨便你。”我合作的平躺,微笑。他跪在我的兩腿間,人很有耐心,手指也很溫柔。我仰視他的臉。他的下巴明顯變得尖細,像椎。忽然心疼,椎仿佛刺進了心髒,“你在大馬,是不是病過?”“嗯。”簡單的回答,似乎不想再提。“怎麽回事?”“被一個混蛋氣得肝氣郁結。”他惡狠狠的俯視我,手掌撫上我的左胸,“再不信我,就剖開這裏看看,到底裝著什麽狼心狗肺。”他開始衝撞,在某一時刻叫出聲:“……卓越……”這個咒語,對我永遠靈驗。可以讓我歡樂著哭,也可以讓我疼痛著笑。
  “那我也要看著你。”我扳他的肩。“好好好,聽你的。”他順從的翻身,輕輕的笑。把他的腿壓至胸前,我扶著他的膝蓋,惡聲惡氣的威脅:“再敢跑,打斷你的腿!”
  我抱著他,把他圈在懷裏,固定在身上。他問我爲什麽要說偷渡:“遵守法紀、光明正大的去不就得了?”我給他講我的兩次衝動,一次襲警,一次罵雞。給他講我找不到他,怎樣厚著臉皮去找人,求團長,求片兒警。他笑得渾身亂顫,笑出了眼淚:“小時候沒人教過你嗎?和家裏人失散了,要站在原地等。一定會有人回來找你。”“你會回來嗎?要是我不打那個電話。”“會。你相信嗎?”“信。”
  今後再不會懷疑你。
  今天早上,我去團裏上班,他去他們團找領導談合同延期。臨分手,我拉住他:“口氣要強硬,就是不能延。記住了?”“你祥林嫂還是唐僧啊?”他掙開我扭頭就走。我並不是很放心,以他的好脾氣,他們團長幾碗迷湯就能把他灌暈。更何況,借調是團裏對演奏員的肯定和信任,處理不好就要被罵不識好歹。晚上下班回家,他說他和團領導談了,只能讓一小步,合同延至9個月。我還能說什麽?
  
  秦霜
  
  2004年1月19日 星期一
  我恨死我自己。卓越囑咐我態度要強硬,我還信誓旦旦說大話。一見了團長,我就老實了。老人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完樂團的榮譽又說我的能力,把我逼得無話可說。最後,我只得說:“團長大人,我正熱戀呢,特上趕著的那種,迷人家迷得要死要活。我要一松勁,說不定就得讓人給踹了。您這不是耽誤我終生幸福嗎?”團長氣得直笑,說:“小秦你別給我耍花樣。這樣吧,先延到9月份。到時候那邊可能已經聘請到自己的小提琴手了。”我只能同意。
  晚上跟卓越說了這事,他咬著我的耳垂不說話。我推他:“你有話直說。要不然我可打噴嚏了。”“你想聽什麽?距離産生美的愛情箴言,還是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集體主義精神?我現在是調頻立體聲,歡迎選台。”他嬉皮笑臉。其實,除了“窩囊廢”這三個字,我再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自己。一年變成9個月,唉,這就是我強硬爭取的結果。“有沒有罵人台?”我問他。他握住我的肩,和我對視,一本正經的說:“有。”說完就猛然推開我,翻到沙發後面,大聲說:“你個窩囊廢!笨蛋!”他一級戰備的盯著我,隨時防備我撲過去。我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他眞的懂我。
  
  卓越
  
  2004年2月16日 星期一
  秦霜是14號早上到的,胖了一點,在床上還是很瘋。他給我的禮物居然是一條機場免稅店的Salem
  Menthol。他對我抽煙的態度總是暧昧不清,我吸煙時他會撲上來搶,有時又會買了煙送到我手上。我知道他爲什麽這樣矛盾,只在心裏得意著。他瞪眼:“你別以爲我是爲了討好你就跟國際禁煙運動唱反調。這只要40馬幣,我小市民,我貪便宜行不行?”
  今天開庭。受傷警察的單位給他開了一份當晚正在執行公務的證明,所以是輕傷害和妨礙公務罪兩罪並罰。判了一年監外執行,其間不得離境,每月還要到戶口所在地的派處所匯報情況。秦霜說:“沒什麽了不起的,不就一年嗎?大不了你每月到派處所報到,我每月找你報到。”
  從法院回家的路上,一輛奧迪A6斜刺裏衝出來,差點別到我們的富康。好不容易穩住車子,我搖下車窗衝A6的司機吼:“你給我靠邊停下!”A6停在前方不遠處的緊急停車帶,司機開門下車,驕傲又窮橫的回首。是個穿海軍軍裝的年輕水兵。我擰身要下車,秦霜抓住我的手臂,用眼睛提醒我。我又怎麽能不記得:一年之內,不能惹事兒,否則立馬就得進去。如果那樣,一年的意義就要發生變化。“你別管。”我甩開他的手,迎著那個水兵走過去。心在暗笑。
  “車本兒呢?把你車本兒給我!”我凶巴巴的把手攤開,伸向那個水兵。他愣了一下,不解的問:“憑什麽給你車本兒?你又不是交警。”“卓越――”他站在我身後叫,失望和氣憤不加掩飾的寫在臉上。“以後小心點,別以爲挂個軍牌就把奧迪當坦克。”我交待一句轉身就走。小水兵有些意外,已經豎起刺准備迎接堅果,沒想到砸來一團棉花。
  回到車上,我向秦霜解釋,說我只是逗著玩兒,說我從現在起夾著尾巴做窩囊廢。他撇嘴,口氣卻明顯的輕松:“你心狠手辣,我兩年前就領教了。”我了解他的擔心。那是一種會在我心裏發酵的物質,能讓我整顆心都起化學反應,酸酸甜甜泛起酒泡,人也變得醺醺然。
  晚上,一幫同學和朋友在凱萊聚會,慶祝我不用吃牢飯。一個沒看住,秦霜又被人灌多了。我扶他,他就勢趴在我懷裏咕咕哝哝,沒人聽得懂他說的是哪國鳥語。我問他想不想吐,他捂著嘴點頭。我半拖半抱的把他弄進洗手間。一進門,他就咯咯笑著把我拖進一間廁格,閉著眼睛說:“吻我。”“你眞喝多假喝多?”“快點兒。原影重現。吻我。”他催促著,睫毛輕顫。兩年前,在這個洗手間,我們第一次接吻。我攬住他,貼上他的唇。
  我們那個吻,根本就不能算原影重現。因爲已經和兩年前有了本質區別。這次吻得太深,太投入,以致全身的火都被點燃,身體已經糾纏在一起,連呼吸都變了節奏。他的手已經伸進我的褲子裏,我猛然推開他:“不行!在這兒不行!”我們不再說話,各靠一扇板壁喘粗氣,調勻呼吸。“如果不用偷偷摸摸,就完美了!”我輕聲歎息,指的不只是一個吻。“可以啊!我敢當著大家的面吻你!”他明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卻故意斷章取義。“得了吧你。就算是一男一女,大廳廣衆之下接吻也夠出格的了。這可是中國。”我拉他,“走吧,該有人找咱們了。”“爲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他背巴爾蒙特的詩句,意有所指。眞拿他沒辦法。
  
  秦霜
  
  2004年2月16日 星期一
  14號早上到北京,乍暖還寒。我卻坐在他身邊熱得臉直發燒。他也一樣,連耳朵都紅得透明。我們只願意把原因歸結到車內的暖風系統上。他要我幫他點一支Salem
  Menthol,說薄荷比較清涼敗火。我點燃一支,自己吸一口,再拿在手上讓他吸一口。這個騙子!兩個人一遞一口的抽著薄荷煙,我不僅沒覺著涼快,反倒越抽越熱,連氣都快喘不勻了。這破Salem
  Menthol,虧我還幫他在機場免稅店買了一條。我一向反對吸煙,但又不想逼他,心裏特別矛盾。擔心他的健康,也擔心他的心情。只能時不時賣賣矛,抽空再吆喝幾聲盾,紅臉白臉全由我一個人唱。也許,那帶著薄荷清涼的吻,對我太過誘惑。
  卓越的案子判了,幸虧是監外執行,一年也就不算什麽。只要他在這一年之內安分無事。回來的路上,他和一個開軍車的海軍士兵發生了爭執。錯雖然不在他,但他的衝動卻令我心驚。“車本兒呢?把你車本兒給我!”我站在他身後,聽他火冒三丈的大吼,心狂亂的跳。只要他動手,他就要失去一年的自由。這麽衝動,這麽不計後果,他難道什麽都不在乎嗎?
  我叫他,忍無可忍,氣憤,更失望。他轉頭看我,往回走,似乎笑了一下,有一絲奇怪的意味。發動車子的瞬間,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迅速的,他的唇掃過我的唇。“我就是逗逗悶子,不會惹事兒的。我現在就是一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窩囊廢。”“那你要人家車本兒幹嘛?”“呵呵。要過來我替他撕了。車技那麽差,讓他再考一個去。”他得意的笑,轉而又變得認眞,“你別擔心,這一年我鐵定老老實實的。越獄比偷渡的難度系數高太多了。”偷渡?哼,還是先學遊泳吧。他親口說的,初二以後他就再也沒進過遊泳館,根本是個旱鴨子。
  他們樂團待他不錯,沒有開除他。一幫朋友和同學借機又在凱萊的運動餐廳腐敗。我裝醉把他騙到我們初吻的那個洗手間,要他原影重現。那個深吻差點讓我們失控,因爲感覺實在太好。他說,如果不用偷偷摸摸,就完美了。我明白他是在說我們的愛情。這很無奈。
  和他一起回到餐廳,姚佳走過來,向我們舉起酒杯,說:“Cheers。”“這麽洋?”卓越挑眉。“想不出合適的話。”她看向我,“有些祝福只能放在心裏,說出來會酸得人受不了。”她還是那樣,表面看來嘻嘻哈哈,其實很內斂。大提琴的深沈,眞的很配她。三個人舉杯一飲而盡。姚佳微笑著,走向身旁歡樂的人群。但願歡樂可以傳染,這樣我內心的負疚感也許能減輕一些。
  卓越重新端過兩杯酒,遞給我一杯,問道:“她剛才說Cheers,咱們說什麽?”“也要洋的?”我反問。“隨便。”我舉起酒杯,說:“那就Kiss。”卓越開心的笑:“好,Kiss。”兩只晶亮的郁金香杯相碰,清脆悅耳的Kiss。在大廳廣衆之下,代替我們。
  
  
  《正文完》
  
  
  
  番外之 胳膊肘向外拐
  
  我承認,我脾氣不好,愛急,火氣上來會忍不住拳腳相向。
  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象團裏的同門師兄――齊歌那樣,忽然就轉了脾性,變得溫柔和氣。
  而秦霜,憑良心講,他絕對算得上好脾氣的典範。
  大多數時候,他情緒穩定,態度平和,與所有人相處融洽,不經意間就會令人産生好感。
  與別人意見不統一的時候,他習慣于緘默;一旦預感到發生衝突的先兆,他首先會選擇躲避。
  但是,如果眞動起手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有那麽幾次,他和我交手,吃虧的居然是我。
  他說,是我把他逼急了。
  說得也是,每次沈不住氣先使用暴力的,總是我。
  事後打掃戰場、處理傷口時,他總要學著國務院發言人的腔調,套用中國政府對台灣的態度對我發表聲明:“我反對武力,但不排除在必要時刻動用武力。”
  事實上,我甯願他跟我動手,哪怕在拳腳上吃他點兒小虧,也不願意他躲避。
  衝突前夕,他一聲不響地逃跑,留給我心理上的緊張遠遠大于身體上的小傷。
  他不告而別跑到大馬那次,已經讓我受夠了。
  還好,他從大馬回來之後,我們相處得不錯,沒發生什麽大爭執。
  
  今天,11月初的一個星期六,他回父母家吃晚飯,我拉著琴等他回來。
  海菲茨改編曼努艾爾*龐賽的小提琴獨奏曲《小星星》(Estrellita),是我和秦霜拼琴技時必輸的一首。升F調的曲子裏,大量的升記號令我錯誤頻出。每到這時候,秦霜得意的笑容在我眼裏就變得異常可惡。
  趁他不在,我抓緊時間多多練習,下次也好扳回一局。免得一到這首曲子,他就擺出一副已經把我壓在身下的醜陋嘴臉。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風聲大作,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竟是要下雨。
  北京的秋天,揚塵或是沙塵暴司空見慣,雨水是極少的。沒准又是人工降雨。
  我放下琴,考慮要不要開車去接那個到爹媽家蹭飯的家夥。這時,門鈴響了。
  我知道不是秦霜。除了自己拿鑰匙開門,他一般會用腳尖有節奏地踢。
  是姚佳。她站在門外,拎著一只印有FA:GE字樣的紙袋。
  “進來坐。他馬上就回來。”直覺她有事,而且一定與秦霜有關。
  “不了。我只是來說一聲,我的請調報告批下來了,明天去深圳交響樂團報到。”
  我怔住,後退一步,讓開門,堅定地說:“佳肴,你進來,進來再說。”
  姚佳坐下來,把紙袋放在腿上,輕輕的折上,打開,再折上,再打開。
  “怎麽忽然決定調走?”深圳交響樂團是不錯,建團也有20多年,是個好去處。但我相信這不是主要原因。
  雨下起來,雨點抽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直響。顯得房裏更加安靜,只剩下雨聲。
  姚佳擡起頭,微笑地看著我:“我想讓自己死心。自動不行,幹脆改‘手’動。”她指了指窗外,“就象人工降雨,能達到預想效果就行。”
  我無話可說,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慶幸,該感激,還是該難過。
  “卓越,”她叫我,聲音低柔,有著大提琴的韻味,“我有時候很困惑,搞不清是恨你還是恨自己。我常常想,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我當初利用你的報應?”
  “不是。你別亂說。年紀輕輕搞什麽封建迷信?”我放在她面前一杯熱茶,打岔道,“佳肴,感情這種事,很難說清的。”
  “你別跟我客氣!”姚佳站起來,似乎想制止我端茶,卻把手裏的紙袋塞到我手裏,“我這就走。你把這個,交給他。”
  我捏著紙袋擋在她面前,想出言挽留,電話卻響起來。我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抓起話筒。
  秦霜在電話裏賴皮賴臉地說:“下雨了,咱家的良車(ju)剛洗過澡,你也甭來接我了,我自己打車回去。你在家裏等著接駕吧!”
  我沒象以往那樣跟他逗貧,略顯嚴肅地說:“你快點回來。路上當心。”
  挂好電話,我面對姚佳,誠懇地說:“你再坐一會兒,他這就回來。臨走前,你,應該想見他一面的。”
  她搖了搖頭,居然又笑了:“錯!我不想。我不想給自己任何改變決定的機會。”她指著我手裏的紙袋,“把這個交給他,我也沒什麽遺憾了。隨便他怎麽處理。”
  她拉開門往外走,我追了上去:“外面雨不小,我送你!”
  “別!”她按下電梯鈕,回頭對我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候駕吧!”
  “那,”我有些讪讪,“我給你拿把傘。”
  “不用。”她再次指向我手裏的紙袋,“我不想讓手邊再留有關于他的回憶。剛處理了這個,你別又給我一個。”
  “沒事兒!”她看我仍站著不動,就衝我擺手,“你回去吧。你們小區門口有趴活兒的出租車,淋不著我的。”
  電梯來了,她走進去,背身站著,直到門緩緩合攏,也沒有回頭,沒有轉身。
  我走回房裏,把那個FA:GE字樣的紙袋放在茶幾上,看著露出來的一角毛線織物,沒有一絲打開的欲望。
  對秦霜的過去,我竟眞的不計較了。
  秦霜氣喘籲籲地跑進門。從出租車跑進樓道這一小段距離,他還是被淋濕了。
  “在電話裏催我快點回來。有事啊?”他邊問我,邊低頭解著外衣鈕扣。
  當他把濕漉漉的外套丟在地板上、擡頭看我的瞬間,視線落在我面前的紙袋上。
  “佳肴,來過了?”他疑惑地走近茶幾,從紙袋裏拿出一條乳白色底豆綠色斑點的長毛圍巾。
  “嗯。剛走。”
  “她找我,什麽事?”
  “她明天去深圳交響樂團報到。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說,隨便你處理。”
  秦霜皺眉:“她要離開北京?既然來了,爲什麽不等我?”
  “她怕見到你又會改變主意。”我簡單地回答。他沒有暗戀過,也沒經曆過明知不可能卻控制不住去愛的痛苦。他不會知道姚佳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決心。
  “下這麽大雨,你不留她等雨停了再走?”他遲疑了一下,轉而問我,“你是不是拿話噎她了?”
  我無奈地抱怨:“你狗屁不懂,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他咬牙瞪我,轉身衝出房門。
  我破口大罵:“混蛋!又是這樣!又是這樣!跑吧!跑了就別回來!”
  和他上次跑到大馬不同。這次,他前腳走,我後腳就追了出去。
  雖然他的行徑令我不齒,但我必須馬上抓住他。因爲外面是瓢潑大雨,而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半潮的白襯衫。
  我跑出樓門,連他的影子也沒看到。這個混蛋小子,腿腳還挺快。
  我一手舉著傘,一手抱著一件大衣,在風雨交加的夜裏艱難地走。怒火中燒。
  一場秋雨一場寒啊!我不禁感歎著打了個冷戰,站在小區門口不知道該往左還是該往右。
  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時候,他絕對不會跑回父母家。
  我在雙方向的馬路上各逡巡了一會兒,又踱回小區,向門口的保安打聽:“剛才有個小偷入室行竊,被我嚇跑了。您看見他往哪邊跑了嗎?我記得他好象穿了一件白襯衫。”
  保安大驚:“有小偷?我怎麽沒看見?我一直不錯眼珠的在這兒盯著,除了你,一個人也沒看見!”
  我點點頭,准備往回走。保安從窗口探出頭來叫我:“先生,要不要報警?”
  “不用了,你們加強防犯就行了。”
  既然保安沒看到有人出小區,估計秦霜這家夥就在小區的樓群裏。
  玩藏貓貓嗎?眞夠幼稚的!看我逮到人再怎麽收拾你!
  我在樓群間溜達了幾圈,也沒找到人。下半身被雨水打濕了,褲子冰涼的貼在腿上;皮鞋進了水,咕滋咕滋冒著水泡。
  我肚裏的火氣越來越大,想就此放棄,又怕僅穿單衣的他凍出個好歹,眞是左右爲難。
  最後決定,拉下面子,回家打他的手機,求他回來。
  走進樓門,我正甩著雨傘上的水,一側樓梯間的木門突然打開,秦霜走了出來。
  大概沒想到會這麽巧碰到我,他愣怔了一下,斜著身子站著,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我兩步走到他面前,把大衣往他懷裏一塞,抓住他的衣領就往電梯間走。
  他不出聲地反抗,下死勁掰我的手指,擰我的腕子。我咬緊牙關不松手。
  兩個人就這麽無聲地拉扯著,較著勁兒進了電梯。
  走得匆忙,房門沒有鎖,虛掩著,擡腳一磕就開了。我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拖進房裏,用腳把門帶上,扔掉手裏的雨傘。
  “屁大點兒事,沒爭兩句你就跑!眞把自己當受氣的小媳婦了?有能耐就眞滾回娘家去,倒也省心。藏起來嚇唬人算什麽本事?”我兩手用力把他扯到面前,臉對臉地大吼一通,又猛然把他狠狠的甩在地板上。
  他吃痛地哼了一聲,迅速撐起上半身,一手扶地坐起來,擡腳就踢,正中我小腿的門面骨。
  “誰跑了?誰藏了?你少胡說八道!”想是“小媳婦”和“回娘家”這幾個字眼激怒了他,踢完喊完,他的臉仍漲得通紅,呼哧帶喘地怒視著我。
  我瘸著腿連退幾步,回嘴道:“你沒跑沒藏,上哪兒去了?進入四維空間了?”
  “我沒你那麽混!眼看著一個女孩子冒雨跑出去也不管。小心眼兒,算什麽男人?”他揉著摔傷的髋骨慢慢站起來,輕聲咕哝著,“我有必要跑嗎?我是去找佳肴回來避雨!”
  “你去追佳肴?”我不信任地靠近他,拎起他已經被體溫焐幹的襯衫一角說,“那你怎麽會從樓梯間跑出來?”
  “你管得著嗎?”他甩開我的手往浴室走,被我按在牆上,固定在我的兩臂之間。
  “你說不說?”我伸手到他的肋下,輕輕一抓。
  他怕癢的仰頭笑了一聲,身子靠著牆直往下滑,偎在我胸前討饒:“我說我說。我順著樓梯一圈一圈往下跑,被17層樓梯給繞暈了,到了1層沒收住腳,一口氣跑到了地下室。”
  我們這幢樓的地下室是物業公司的倉庫,堆滿了花盆、墩布等雜物,秦霜一頭撞進去,估計也嚇了一跳。
  我們兩個人頭抵頭哈哈大笑一陣後,我繼續追問:“後來呢?怎麽沒從地下室跑上來繼續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聲說:“剛進去沒看見,想走的時候才發現樓梯口有一只母貓和一窩剛生的小貓……我有過敏症,不能太靠近……”
  我難以抑制地大笑。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很難讓人分清他是怕貓還是怕過敏症。
  “你身上眞涼。”秦霜靠在我懷裏說。
  “廢話。冒雨在外頭走溜兒,能不涼嗎?……褲子都濕透了……”我拉過他的手,吻住他的唇,“幫我暖和過來……”
  身體很快被他溫暖,點燃。火,從浴室燃燒到臥室……
  我俯在他背上,壓住他不肯離開。他側過臉,動了動肩膀,示意我下去。
  我雙臂加力,更緊的貼合,含著他的耳垂說:“我得給你點懲罰,誰讓你胳膊肘往外拐。”
  毫不意外地被他掀倒。我誇張地呻吟了一聲,翻身趴在他身側,半張臉陷進枕頭裏,偷眼觀察他的反應。
  誰知他縱身而起,騎跨在我腰上,一手按住我的右肩,一手握住我的右腕,把我的手臂往肘的反方向撅。
  我疼的大叫:“秦霜,你瘋了!輕點!輕點!再使勁我明天拉不了琴了!我晚上有音樂會,要上《梁祝》!你想讓指揮殺了我呀?”
  我想掙紮,無奈他坐在我的腰上,壓得我我渾身使上不勁兒。手臂麻木了,肘部仿佛已經斷開,被他固定在後背上。
  他慢慢俯低身子,嘴貼在我的頸側,濕軟地呼吸著:“卓越,胳膊肘向外拐的滋味如何呀?”
  “不好受。”我裝可憐,隨即又按捺不住地破口大罵,“秦霜,你這個混蛋!快松開!你想疼死我呀!你信不信,我明天要是拉不了琴,非把你的手剁了不可!”
  手臂的束縛被解除了。秦霜溫柔地替我活動著被扭的右臂,得意地說:“你也知道了,胳膊肘向外拐的滋味不好受,自己也會疼。”
  他還算知道輕重,沒把我的手臂扭傷。經過一番按摩,已經沒有任何不適,明天上音樂會肯定不會有問題。
  我攬住他的肩,輕聲慨歎:“美女佳肴,得一樣都是幸事。誰能得到那個眞正的美女佳肴,更是幸運。”
  “但願她能盡快找到那個幸運兒。”秦霜喃喃地說著,面向我沈沈睡去。頭抵著我的肩,一條腿隨意地搭在我身上。
  暖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他髋骨上那塊明顯的瘀青。是我把他摔在地上時磕傷的。
  我擡起腿,審視小腿正面那塊傷痕。是他半躺在地上踹出的那一腳留下的證據。
  我和他之間的愛情,總會留下各式各樣的印記。
  我蓋好棉被,熄滅台燈,在黑暗中吻了吻他光潔的額頭。笑意在心中緩緩漾開。
  原來,胳膊肘向外拐時,自己也會不好受,也會疼。
  
  他入院那天,是我在豐盛醫院骨科病房工作的第四個月。戴上護士帽的新鮮與喜悅正逐漸被每日的重複工作衝淡。
  據急診的姐妹描述,他被擡進醫院大廳時,曾引起不小的騷亂。
  是啊,七八個黑西裝、白襯衫的男人簇擁著一張擔架出現在醫院裏,是黑社會群毆之後還是片場事故?
  離我們醫院不遠是政協禮堂,除了開會,有時也搞些晚會、音樂會之類的創收活動。
  那天晚上,一場交響樂音樂會結束,他從兩米高的台上摔了下來。
  病曆裏,有他的大致情況。
  秦霜,北京某樂團小提琴手。從高處摔下,右髌骨著地,導致右膝關節積血,明顯腫脹、疼痛,不能自動伸直。經X光檢驗爲髌骨大塊粉碎性骨折。擬手術切開重定、內固定術加石膏外固定。
  手術是連夜進行的,因爲粉碎性骨折的最佳治療時間是在傷後的5~6小時之內。
  他被送進骨科病房的時候,離我下夜班還有幾個小時。
  由于手術采取的是腰麻,他在整個搬動過程中都很清醒。對于我幫他掖被角的細心,他報以溫柔一笑。
  早上交班之前,我去查房。
  想是麻醉期已過,他疼得滿頭冷汗。見到我,仍不忘牽動一下唇角。
  我審視他以伸直位固定在長腿石膏托裏的右腿,說:“很疼是嗎?我幫你查一下。”
  他略顯僵硬地笑,大概疼得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髌骨骨折手術後,一般都會引發膝關節腫脹,爲了區分是術後切口疼痛還是敷料包紮過緊引起的疼痛,我松解開他右腿的繃帶。
  “這樣好些嗎?”我輕聲問他。
  他皺眉,緩緩搖頭。
  我重新包紮他的傷腿,安慰道:“是術後切口疼。沒關系,打一針止痛劑會好些。”
  按照醫生的吩咐,我准備給他注射美菲康。不經意地,聽到他含糊不清地咕哝:“……卓越……混蛋……”
  我離開骨科病房,趕去護士值班室交班。這棟樓是L型,值班室在另一側。
  剛走過直角,我便被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攔住:“您是骨科病房的吧?”
  “怎麽了?”我打量他。直覺上,覺得這個眼睛黑亮的男人和秦霜認識。
  “請問,秦霜,就是昨天在政協禮堂摔傷的那個,情況怎麽樣?”
  女人的直覺,有時眞的很准。
  “手術很成功。”我指指身後,“6號病房。”
  撇下他,我徑直往值班室走。進門時,眼角余光看到那人從直角處下樓了,並沒有去骨科病房。奇怪。
  隔天我上白班,有兩個年輕人來探望秦霜。他們很詳細地詢問了秦霜的傷勢,知道一切都恢複得很好,開始閑聊。
  看樣子這兩個年輕人也是交響樂團的,三個人聊起音樂來,興致勃勃。還要挾秦霜,下月5號,哪怕是爬,也要去聽他們團的音樂會。
  我提醒他們,秦霜是髌骨粉碎性骨折,下地步行的時間要比一般骨折患者晚。
  那兩個家夥居然建議他多聽聽路易*埃克多*柏遼茲(Loius-Hector Berlioz)改編的管弦樂曲《邀舞》,說是有助于刺激他早日下床。說著,竟齊聲哼了起來,結束時,還做出一個伸臂邀請的動作。
  秦霜躺在床上,苦于不能動彈,氣得要拿枕頭砸他們。
  鬧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睫毛很長的,跟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坐在床畔削蘋果。另一個劍眉很濃的,邊和秦霜聊天,邊在蘋果皮掉落的瞬間及時伸手接住。裸體蘋果遞到秦霜手裏,水果刀被另一個人接過,換上一張濕紙巾。
  兩個人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卻配合得恰到好處。在一旁收拾器具的我,不由想到“默契”二字。
  秦霜咬著蘋果笑起來:“齊歌,你們眞不愧是多年的搭檔,有琴沒琴都能來上一段《鴛鴦茶》!”
  (《鴛鴦茶》是一首沒有固定譜子,完全靠兩位演奏者心領神會才能完成的小提琴重奏曲。)
  我檢查過秦霜患肢的固定情況,准備去別的病房,來探病的兩個人也一同起身告辭。
  “師兄,是卓越讓你們來的吧?”秦霜突然發問,臉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
  已經走到門口的兩個人停住腳步,對視了一下,長睫毛的那個指了指秦霜,又敲了敲自己的額角,算做回答。
  “那個混蛋。”秦霜將頭轉向一側,低聲咒罵。
  我和秦霜的兩位師兄前後腳離開他的病房,他們在我身後邊走邊小聲交談。
  前面走廊裏,迎面走來幾個工人,推著一架倒傾式骨科牽引床。我停下來背靠著牆壁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站直身子,理了理護士服的前襟。這時,工人們已經走到那兩個人身邊。
  長睫毛的那個,側身貼近牆壁,順手把“劍眉”往自己身邊拽了一下。站在外側的“劍眉”,很自然地橫了身體,把“長睫毛”擋得嚴嚴實實。
  好象很不在意,他們繼續交談著,臉上挂著微笑;又好象很在意,他們的目光都很專注,盡落在經過的那架牽引床上。
  也許,如秦霜所說,他們只是一對在樂團裏合作多年的重奏搭檔。但是,那種不經意間流露的關心,默契,與信任,竟令我産生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下午,秦霜以極低的聲音,羞窘地表示要小便。
  我把專用容器遞給他,他的臉漲得通紅。直到我收拾停當,那兩朵紅暈仍未完全散去。
  爲了緩解他的尴尬,我隨便找了個話題:“交響樂演出,每個人都有固定位置吧?你怎麽會從台上摔下來?”
  似乎是羞于與我對視,他把目光調轉開,有些懊惱地說:“我當時懵了,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只想追上他理論一番……幾天前他就提出分手,我想盡辦法挽回……沒想到,落幕的時候,同事轉交給我一把家門鑰匙……他也知道,我見到鑰匙會發懵,特意叮囑人家,音樂會結束再給我……”
  他忽然笑了,帶著點自嘲:“他讓我跟別人結婚,可惜他沒看到我從台上摔下來的樣子……呵呵,單膝跪地,眞是一個完美的求婚架勢……”
  我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更沒想到他會說出來。看他的眼波流轉,更象是在自言自語。眼眸深處,竟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不甘。
  “你會放棄嗎?”我試探著問。一個要把他推給別人的人,他還會執著嗎?
  “放棄他?不可能!”他答的毫不猶豫。
  “可你現在不能動,TA又不來看你……”我適時的收聲,因爲他臉上的怒意。
  “我又不是一輩子下不了床!”他賭氣似地打斷我,又顧自嘟囔,“等我好了,第一件事就去找他。”
  “我有個辦法,能讓TA主動來找你。”
  看他的眼神發亮,我有些得意,“醫學上,有一種習慣療法,是通過重複某種行爲,使人改掉或養成某種習慣。你可以在固定的時間打電話給TA,不說那些要和好之類的話惹毛TA,只是隨便聊聊。這樣,TA也不好意思挂斷。慢慢地,等TA習慣了在那個時段接你的電話,你突然停下來,不再主動找TA。這時候,TA一定會覺得日常生活中少了點什麽。意識到你的不可或缺,TA就會主動找你了。”
  秦霜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自己被固定的右腿,喃喃地說:“那,那就試試。”
  他從枕下摸出手機,怔怔地看向我,不好意思地求助:“第一個電話,說什麽?”
  他的表情可愛極了,象我初中時羞于表達的男同學。
  “TA不是把鑰匙還給你了嗎?讓他來找你拿回去。告訴TA,你現在住院,房子TA可以繼續住。你的東西麻煩TA幫你收一下,長期不碰不要落塵。”我指了指窗外,繼續說道,“順便說說天氣。天氣漸涼,讓TA注意加衣服。”
  他笑著點頭,按了幾個鍵,又停下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再想想詞,你先去忙別的,行不行?”
  我了然地笑,邊往門外走邊說:“好好好,你仔細想。等會兒回來你可要告訴我TA的反應。”
  他靠著枕頭,單手觸額做了個遵命的手勢,瞳仁閃亮。
  阖上門我又推開,補充叮囑他:“注意,說話不要太酸。”
  他哭笑不得,雙手抱拳向我拱了拱手。我笑著離開。
  在樓道裏,我又遇到那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他很客氣地向我點頭問好,又禮貌地詢問秦霜的恢複情況。
  我說很好,等手術反應期過去,就可以做恢複鍛煉了。不禁又納悶:“你怎麽不進去親自問他呢?”
  不等回答,他的手機響了。他跟我說不好意思,摸出手機。接聽之前,又對說我:“能不能請你不要告訴秦霜我來過?”
  看到我點頭,他放心地道謝,背轉身,低沈地對著話筒說:“餵?”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兀自納悶。他是誰?爲什麽既關心秦霜的傷勢,又不肯讓他知道?
  “怎麽樣?怎麽樣?”下班前,我象個八婆一樣跑進秦霜的病房,“他接到你的電話反應如何?”
  秦霜悻悻地說:“他不肯來見我,他說他在門口的腳墊下面找到備用鑰匙了。後來,不管我說什麽,他就會說‘是是是’。”
  “啊!”他突然大叫,把枕頭蓋在臉上,怨恨地嚷:“我眞他媽傻,留什麽狗屁備用鑰匙呀!”
  我忍不住想笑,難以想象秦霜這種人會說髒話。他一定恨死那把備用鑰匙了,不然TA就不得不來見他。
  愛有多深,才會這樣急于想見一個人?我不知道。
  秦霜的手術反應期已經過去,由我輔導他進行股四頭肌等長收縮鍛煉,以防止髌骨關節面的粘連。
  每天下午,訓練中我們都會討論下一通電話裏應該和TA說些什麽。請TA代爲保養珍愛的小提琴,或是和他聊聊某個最愛的管弦樂曲……
  然後,我去忙別的,他打電話。交班前,我來聽他的匯報。
  有時,他會在電話之後心情大好,只因爲TA在電話裏問他什麽時候可以下床,要他自己當心。有時,他也會在電話之後情緒低落,因爲TA除了“嗯嗯”之外沒有說一句完整話。
  心情不好,或是訓練太辛苦,或是他的兩位來探病的師兄剛剛離去,總能聽到他低聲地咒罵:“卓越,你他媽混蛋……”
  這象一個遊戲,我們都興趣甚濃。對遊戲的終局,同樣充滿期待。
  習慣療法還在繼續,我也漸漸習慣在L型樓道的另一端接愛那個人的盤問。
  很好的地段。即使秦霜坐在輪椅上出來,也不會看到他。卻是我去護士值班室的必經之路。
  “他恢複得怎麽樣?”記不清我是第幾次面對這個問題。
  得到我的答複,他微微弓身道謝。
  看著他寬闊的後背,我說出了兩個字,或者,道出了心裏的疑問:“卓越?”
  他旋身,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重複:“你是卓越?”
  “他跟你提過我?他什麽都跟你說了?”卓越難以置信地打量我。
  我點頭。不敢讓他知道,在秦霜嘴裏,他的名字總是和“混蛋”一詞同時出現。
  “無所謂,隨便多少人知道,我不在乎。” 他的神色,出奇的鎮定。
  我幾乎認定他是害秦霜失戀的第三者了。只是,這個第三者,還算有良心。
  我一直信守對卓越的承諾,沒告訴秦霜他來過醫院。
  秦霜做肌肉康複訓練很積極,每天分段活動6小時總要別人勸他停止。以至手臂磨破了,皮翻卷起來一些,肉滲著血絲。
  我幫他包紮的時候,他嘴裏“嘶嘶”吸著冷氣,又開始小聲咒罵“卓越混蛋。”
  秦霜的媽媽就是在這時候來的,迎著陽光站在門口,很優雅地輕叩敞開的房門。
  “媽。”秦霜的驚喜顯而易見,眼睛都亮了。
  他撐著床要起來,被他媽媽制止了:“別動。”她走近他,在床邊坐下。
  然後,沈默。母子二人都不說話,直直地看著對方。
  “媽――”
  “小秦――”
  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繼續沈默。
  秦霜的媽媽看了我一眼,敷衍的微笑。我識趣地離開。
  查房回來經過秦霜的病房,正撞上秦霜的媽媽開門出來。
  “媽――”秦霜在房裏叫。她停下腳步,沒有轉身,就那麽背對著他。
  “對不起。”顫抖的聲音自房裏傳出來。我站在走廊裏,看見秦霜的媽媽用手帕擦眼睛。
  她走了,擦幹眼淚,沒有回頭。
  我站在他的床前,與他發紅的眼睛對視。
  他忽然笑了:“我整天罵別人混蛋,在我父母眼裏,我才是混蛋。”
  他把枕頭蒙在臉上,語焉不詳的在枕頭下面咕哝:“就算做混蛋……我也不會……放棄……”
  秦霜獲准三天後出院。我提醒他,習慣療法持續到現在,該停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遊戲的終局,等待一個結果。或者,是療效。
  習慣療法停止的第一天,TA既沒有打來電話,也沒有出現。
  秦霜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好在,他行動不便,除了把枕頭蓋在臉上罵髒話之外,沒有什麽過激表現。
  交班以後,在病區的老地方,我又遇到卓越。
  象是趕時間,他有些氣喘籲籲:“他,怎麽了?”
  大概受了秦霜的感染,連帶對習慣療法的質疑,我的心情也不好,冷冷地扔下一句“沒怎麽,情緒低落”就匆匆離開。
  第二天我上夜班。接班的時候,白班的同事虹姐詭異地對我笑:“6號病房的帥哥找了你好幾次。有什麽秘密,還不從實招來?”
  我笑著推她:“什麽呀,別亂說。”
  晚上查房,他還沒睡,從床上支起身子跟我打招呼。
  “找我?是不是習慣療法生效了?”
  “算是吧。他今天打電話問我情況。”
  “然後呢?”
  “我告訴他我很忙,在找保姆。爹媽不管我了,我現在跟個廢人差不多,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笑噴了:“你……你這樣跟人家說呀?”
  他複又躺下,扯著被子嘀咕:“我說的是實情。”他閉上眼睛,我分明看到一抹自信的微笑。
  秦霜出院那天,我站在他床前絮叨:記得拆石膏的日期,要繼續加強股四頭肌的鍛煉和未固定關節的活動,注意補充鈣質……
  即便知道秦霜跟家裏人鬧了別扭,我也沒想到,來接他出院的人會是卓越。
  “先幫你收拾東西,還是先去辦出院手續?”卓越平靜地發問。
  “那是你的事,隨便你先辦哪個。”秦霜冷冷地回答。
  很奇怪。他們的對話有明顯的戰爭味道,卻沒有眞槍實彈的感覺,倒象是鎮壓內部暴亂的高壓水槍。
  接著,我被叫去照顧新入院的高位截癱患者。再回到6號病房,已經空了。
  “你在這兒呀?我找了你半天!”虹姐打斷了我的失神,誇張地說,“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麽?”
  等不及我問,她便公布了答應:“我親眼看見,6號房的帥哥,和接他出院的男的――接吻!”
  她瞪圓了眼睛,毫不掩飾她的震驚:“我聽見樓梯間‘啪’的一聲,象是掴耳光或是拍巴掌……你知道,骨科病房的電梯使用率比較高,樓梯間很少有人……我走過去看……天呐!正撞上他們兩個!6號房的帥哥坐在輪椅上,那個男的一條腿跪在輪椅的腳踏板上……兩個人吻的那叫一個激烈,足足有3分鍾,不不不,至少有5分鍾!”
  “你一點都不意外?”我的平靜讓虹姐多少有點失望。
  其實,意外是有一點,不過,也解答了很多問題。使我明白卓越爲什麽會提出分手,秦霜的媽媽爲什麽流淚,秦霜爲什麽跟媽媽說對不起……
  我也由此得出結論,習慣療法,于他們,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因爲卓越無數次站在樓道裏問我:“他恢複得怎麽樣?”因爲秦霜說:“放棄他?不可能!”
  秦霜出院很久了,早就拆除了內外固定,現在一定是行動自如。
  雖然,習慣療法對于他們沒有發揮多大作用,卻在我身上得以奏效。
  每個下午,在忙碌的間隙,我都會想起他們。想起秦霜從台上跌落時單膝跪地的求婚架勢,想起卓越一條腿跪在輪椅上與他接吻的造型,想起他們那兩位用無心的動作诠釋“默契”一詞的師兄……
  然後,我會在心裏默念:願你們,和他們,都幸福。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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